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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5日 星期二

《詞學怪談》第十九章 將破帽年年拈出

第十九章 將破帽年年拈出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
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
白髮書生神州淚,儘淒涼,不向牛山滴。追住事,去無跡。
少年自負凌雲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
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
若對黃花弧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  ──劉克莊【賀新郎】
  詞中所說的南朝狂客是孟嘉,他是東晉桓溫的手下,甚得桓溫重用。一年重陽,桓溫和幕僚在龍山登高暢飲,孟嘉好酒,飲得痛快時竟連帽子被風吹落也不知道。桓溫覺得好笑,便叫人寫文取笑他,沒想到孟嘉飲而不醉,竟舉筆作文答之,因文采出色而令眾人折服。從此以後,孟嘉成為飲多不亂的象徵人物,而「龍山落帽」則被用來借指重陽登高飲酒的風雅韻事,常出現在後人詩詞中。
題外話:幾頂破帽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蘇軾【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便作龍山高會,千年樂事能同。使君宴處,丹楓影淡,黃花香濃。
不惜歸鞍照月,直教破帽吹風。       ──韓元吉【朝中措‧辛丑重陽日,劉守招飲石龍亭,追錄】
菊花又折。今年真是龍山客。杯行瀲灩新醅白。
一醉相歡,莫便話離惻。從教破帽頻欹側。  ──韓元吉【醉落魄‧戊戌重陽龍山會別】
老嘉破帽並吹卻,未省西風似此狂。     ──劉辰翁【鷓鴣天‧九日】
  「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是取笑世人文章千篇一律,只懂得搬弄陳濫的典故。
甚麼是典故?
  典故是指有出處、有依據的故事、典例,在文章中引用過去的人物史事或別人的語言文字,就是用典。例如「漢皇重色思傾國」,「傾國」二字出自李延年的【佳人歌】「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用來指代美人;又如「陽春一曲和皆難」是化用宋玉【對楚王問】「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這一故事。
  實際要去分析一句詩中是否用典並不容易,例如王安石的詩句「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有人認為「護田」出自《漢書‧西域傳》(「輪台、渠犁,皆有田卒數百人,置使者校尉護領。」),而「排闥」則出自《漢書‧樊噲傳》(「噲乃排闥直入」),贊成的人居多。杜甫「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西清詩話》稱它化用了《漢書‧禰衡傳》中「撾漁陽槮,聲悲壯」和漢武帝故事「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卻被紀昀斥為穿鑿。小晏「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晁補之認為他「不蹈襲人語」,但不少人卻認為該句源自杜甫「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中文典藉浩如煙海,常常能在前人的文章中找到相似的字句,這並不表示詩人套用了相關的典故。對於難以分辨的字句,如果原典的含義沒法豐富詩詞的內涵,將之視為用典其實是沒有必要的。
代字
  代字可以算是典故的一種,只是因為用多了,一個詞漸漸變成了另一個詞的同義詞。例如上面提到的「傾國」、「傾城」,任誰都知道是美人的意思,所以用來入詩並無不可。但是為了矜誇博學,常有人以不常用的詞作代字,這便造成理解上的困難。陸遊《老學庵筆記》中記載「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曆後,惡其陳腐……」
  對於代字的使用與否,有著非常不同的看法。沈義父認為填詞必須代字,他在《樂府指迷》中說:「鍊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又詠書,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說『淚』。如『綠雲繚繞』,隱然髻髮,『困便湘竹』,分明是『簟』。」這種見解是十分迂腐的,後人多有譏諷,《四庫提要》稱「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塗飾」。
  王國維則所持的則是另一端,他認為「詞忌用替代字。……用代字……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他認為代字只是南宋格律派因為「意不足」、「語不妙」而補上的小裝飾,沒法精鍊語言,如果詞有足夠的內涵,使用代字只會令詞義變得模糊不清而不會令句子生色。(注:王氏所指的只是較不常見的代字,對於常用的代字,例如以「王孫」代遊子,因為它們不會令詞義變得晦澀,有時還可以婉轉美化詞句,王國維並不反對。)
  王國維的話有點武斷,但基本上是有道理的,要從古今佳作中找出使代字的例子並不難,但用的代字都是人所共知的,像「紅雨」、「望舒」這樣的例子只出現在一些劣作之中。古人用代字往往不只是為了用典,例如「千里共嬋娟」,「嬋娟」除了美化詞句,它還避免重複使用「明月」二字(「明月幾時有?」),同時也能協韻,所以用代字並非完全不可。
  蔡蒿雲為《樂府指迷》作箋時說「有時直說破了,便了無餘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證,反覺別增境界」,稱王國維「只知說破為妙,而不曉不說破之妙」。但是應該注意王國維所說的是代字,而非典故,典故可以為詩詞增加內涵,而代字卻不能。
題外話:桂華流瓦
  對於代字,王國維舉了一個例子:「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卻受到蔡蒿雲的反對,蔡說:「單看似久分曉,然合下句『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觀之,則寫元夜明月,而兼用雙關之筆,何等精妙!」
  第一次讀《人間詞話》時覺得「桂華」詞意很美,雖然我並不認同所謂的「雙關之筆」,但是認為蔡蒿雲說得有道理。不過把【解語花】從頭誦讀兩遍之後,我卻不得不承認王國維更加正確:把「桂華」二字換為「月華」的確能讓詞景變得清晰,如在眼前。
應該用典故嗎?
  雖然用典常常和賣弄才學聯系在一起,但是用典並不僅僅是為了拋書包,它有實際上的用途,使用典故可以:1)言簡意豐,減少繁詞累語。例如:南宋詞人多用「擊楫」,便是借祖逖的故事表達自已恢复中原,不死不休的決心;2)「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例如:《詞學怪談》中多引用前人言語,便是為了使人誤以為書中的胡說八道有依有據;3)寄興寓意,引起聯想,例如:「二十四橋」使人想起杜牧詩及揚州的繁華;4)寫出難言、不能言之意,例如:唐人寫玄宗多用「漢皇」。
  一般的典故都同時具有多個作用,例如辛疾棄「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把作者年事雖高,為國之心不息的心情濃縮成簡單的句子,同時以廉頗為例說明自己還有能力為國效命,此外也曲折表達了對朝廷不能用賢的抱怨,深刻貼切,可謂詞中用典的典範。
  對於用典與否,前人意見頗有不同。用典之風最初盛於六朝,賣弄典故成了一時風尚,鍾嶸《詩品》批評說「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鍾嶸的批評雖然很有道理,但是用典有它有用的地方,不應該一筆抹去。唐人的許多詩歌都用了典故,用得好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由此可知用典只有恰當、不恰當,而沒有對錯、應否之分。
  但是唐人雖然用典,也頗有一些人以典故誇示雅博,但是唐詩中的典故始終沒有演變成「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袁枚《詩話補遺》),即使是用典多如李商隱,也主要是借用典故所象徵的情緒,去烘托內心的迷離,而非單純為了炫耀自己的學問。西崑詩人雖以李商隱為宗,學到卻只是把一堆典故堆砌在一起,沒學到李商隱詩歌背後的半點神韻。
  宋人重學問,即使是蘇軾這種才氣超群的人也時常賣弄才學,黃堅庭更是直接主張以「以才學為詩」,說「詞意高勝,要從學問中來爾」,又稱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處」,所以他的詩中多用典故,尤其好用僻典。這種缺乏真性情,以賣弄才學為主的詩學觀點是江西詩派(參見第廿四章)的一個主要特點,在黃庭堅之後盛行一時。江西詩派有其長處,但是缺點也十分明顯的,他們的語言晦澀,章句音律生硬,寓意被過分地扭曲和雕琢,不利於埋解和欣賞,所以蘇東坡曾指黃庭堅的詩多看會令人「發風動氣」。元人王若虛則批評得更尖刻:「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新絕而無橫放,鋪張學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江西詩派最糟的一點是要求「無一字無來歷」,所以學問高的尋經索典,甚至故意用一些僻典然後在詩後註上來歷(袁枚譏之為「古董開店」),而學問不足者則「模影剽竄」,抄書作詩。
  江西詩派之後詩人對用典有了不少反思,多數人對用典抱有中肯的態度,為詩而用典而不是為了用典而用典,成了多數人的共識。宋後雖有人反對用典,也有人強調學問,例如翁方綱提出「肌理說」,尊宋詩而提出「宜博精經史考訂,而後其詩大醇」,不過影響都不大。民初胡適提出文學革命的「八不主義」,其中包括不用典,因許多人反對胡適也放棄了這一主張。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才學和詩是不能混而為一的,用典應是增加詩歌表現能力的一種方法,而不是亂拋破帽的手法。總的而言,「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墜于淺」,「恰到好處」四字是關鍵。
題外話:黃庭堅
  如果討論宋朝文人,首先被提到的一定是蘇軾,有人說沒有了蘇軾的話宋代文學史便少了許多趣味,這是一點也不過分的。以文而言,蘇軾是八大家之一;以詩而言,兩宋詩人以他和陸遊並稱;以詞以言,蘇軾開一代豪放詞風,清新,細膩,曠達,豪邁無一不能,與辛疾棄為兩宋詞人冠冕。除了文學之外,書法方面,他是北宋四大家之一;繪畫方面,他求神似,重抒情的繪畫思想影響極大,所提出的「士人畫」是後代文人畫的基礎。他還懂音樂,愛下棋……
  與這種才華橫溢得成災的人活在同一時代,黃庭堅除了佩服,大概也有點鬱悶吧?
  不過黃庭堅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同樣是書法四大家之一,詞作與秦觀齊名,詩方面更是了不起,當時與蘇軾並稱蘇黃,後來更成為江西詩派的祖宗。如果不和蘇軾比較,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對於這個名重當時的人,現在有多少人能背出他的三首詩詞?
  黃庭堅對詩的投入是顯而易見的,他不僅僅是寫詩,而且是鑽研詩,所以他才能提出一整套詩法。黃庭堅對杜甫最為推崇,杜詩對他的影響也隨處可見,但是總的而言,黃庭堅的藝術創作更像韓愈:重學問,尚奇險,是一條個人風格強烈,刻意與眾不同的路。例如他的詩好用僻典,多拗句,甚至打破前人古詩分段轉韻的方法。
  和詩一樣,他的書法也很有特色,例如他字中的「人」字部首都拉伸得很長,而橫筆有明顯的起落,記得當年遊西安碑林,我這個門外漢最能認出的便是他的作品。下圖是他的【松風閣詩卷】,我很喜歡的一幅字。
如何使用典故?
  用典有明用和暗用之分,明用指的是能讓讀者從字面上輕易察覺的典故,例如上述廉頗的典故便是明典;暗典指的是融化入句中的典故,若沒有讀過原文便不易察覺,例如王安石的「排闥」和「護田」。兩者各有特點,便有時要區分也不易,視乎讀者肚中的墨水有多少。
  用典有三個要點,其一是明典應避免使用生僻典故,因為用典是為了增加詩的表現能力和內涵,如果使用僻事,讀者不能理解和共鳴,便失去了用典的意義。此外,用僻典易使人煩厭,袁枚《隨園詩話》說:「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其二是暗典應盡量用得自然恰當,做到『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例如杜詩「荒庭垂橘柚,古壁畫龍蛇」,表面上寫的是禹廟的景物,實際上「橘柚」、「龍蛇」都是和禹有關的典故。 了解典故者固然可以體會多一層含意,不知典故者能夠理解詩意。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用典必須切合題意,須加剪裁而不能生搬硬用,一個錯誤的例子是黃庭堅的【驀山溪】,在詞中他把杜牧的「娉娉裊裊十三餘」化為「娉娉裊裊,恰近十三餘」,「恰近」和「餘」意有重疊,放在一起便有違文理。連我們不學無術的韋小寶,去到羅剎國也能把成語改成「一言既出,三頭馬車難追」,古往今來卻有許多文人墨客在這一點上犯錯,實在令人難解。(參見附錄一:詩病之生搬故典和堆典疊故。)
  不用僻典不表示要用陳典濫典,用舊事而不取舊辭也是很重要的。黃庭堅雖愛用典,卻不愛襲用前人言語,常用的典故往往被他用得很有新意,例如:「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以「傾城」比喻詩。又如在【送范德孺知慶州】中稱讚其父范仲淹「乃翁知國如知兵,塞垣草木識威名。敵人開戶玩處女,掩耳不及驚雷霆。」用的是《孫子·九地》:「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用法「創意」驚人
初稿:2005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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