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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5日 星期二

《詞學怪談》第二十章 羚羊挂角,無跡可求

第二十章 羚羊挂角,無跡可求
  黃庭堅談詩好講「句法」,桐城派作文好講「義法」,雖對詩文的發展各有貢獻,但是以法繩人,最後都把詩文束縛得面目可憎。王若虛說「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於自得,至其辭達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者?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此語準確精到,隱隱有獨孤九劍「無招勝有招」之意。風清揚亦嘗云:「五岳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
  不過話說回來,像我這種連劍也沒有碰過的人,招式的確是沒有的,但是對上了岳不群、田伯光、甚至儀琳,我能「無招勝有招」嗎?顯然不能。歸根究底,「無招」要從「有招」而來,只有對招數的掌握達到了一定的境界,才能體會到「無招」的妙處。同樣道理,在不言句法之前對之有足夠的認識是必要的。所以我們也來講講詩詞的章句字法,看時請切記風老前輩的一句話:「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不能拘泥不化。沈德潛云:「詩貴性情,亦須論法,雜亂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於其中矣。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不以意運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
章法
  所謂章法,即是詩詞的謀篇,指的是詩中的起承轉合。「起」指的是詩的破題立篇,「承」指的是對「起」的承接,「轉」是指翻出新意,使詩的氣勢一振,顯得跌宕,「合」則是總攝全詩,呼應命題。詩文中常有這種起承轉合的結構,例如:王翰【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 (起)
欲飲琵琶馬上催。 (承)
醉臥沙場君莫笑, (轉)
古來征戰幾人回! (合)
又如徐志摩【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起)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承)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轉)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合)
  一般絕句每句各為起承轉合,律詩每聯各為起承轉合,但是例外的也極多。起承轉合是古文文法的基礎,應用很廣,並不局限於一首詩。小到一句詩句(如賀知章【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大到長詩的分段和組詩的次序(如下例)都隱隱有起承轉合,金聖歎甚至認為「詩與文,雖是兩樣體,卻是一樣法。一樣法者,起承轉合也。除起承轉合,更無文法。」
鷲翎金僕姑,燕尾繡蝥弧。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 (起)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稜中。 (承)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轉)
野幕蔽瓊筵,羌戎賀勞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 (合) ──盧綸【塞下曲】
  起筆有明起、暗起、陪起、反起……之分,無論如何起筆,最重要的是要「起」得突兀,「當如爆竹,驟響易徹」;承筆則以銜接為要,「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與起筆相對相承,補足題意;「轉」不一定是指意義上的轉折,含義更進一步或退一步也是「轉」。轉筆和結筆向來最受詩家重視,如何轉得開使詩文波濤重生,如何合得妙使意韻流轉不息一直是詩家必爭之處。此外轉承時如何過渡也是功夫之所在。除了起承轉合外,章法中還有過段、再起、歸題等名目,不過是起承轉合的一些變化,不一一細說。
  起承轉合當然不是不二的法則,古今佳作中不能細分起承轉合的作品也有很多,王夫之《薑齋詩話》甚至說:「起承轉收,一法也。試取初盛唐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杜(甫)更藏鋒不露,摶合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舉一曲為例: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
鵪鶉嗉裡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 ──【醉太平‧譏貪小利者】
  對於章法,詞和詩有著本質上的不同,首先是詞分片,其次是樂句長短不一,最後是詞句可以重複,這些原因使得詞的起承轉合較難分清。詞的章法有「虎頭豬肚豹尾」之說,說的是詞的起筆要有氣勢,結句會有力度,而中間的內容要豐富。其中做到豬肚最易,虎頭較難,但若不能做到豹尾便不能算是大家手筆,所以結筆向來是詞家所爭。除了起結,兩片之間的轉承(稱為「過片」或「換頭」)也很重要,詞換頭處有銜接緊密者,有一問一答者,有翻出新意者,其實沒有一定的法則,但是無論如何,意脈應該相連
題外話:詞人說章法
  《樂府指迷》稱「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閒事,方入主意。」、「過處多是自敘」、結句「以景結尾最好」、「或以情結尾亦好。」過於迂腐。《樂府指迷》除了區分上去二聲這一條外,其餘多不可取。
  劉熙載《藝概‧詞曲概》:「元陸輔之《詞旨》云:『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此蓋尤重起句也。餘謂起收對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漸引即頓入,其妙在筆未到,而氣已吞。收句非繞回即宕開,其妙在言雖止,而意無盡。對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類於賦與詩。」、「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小令難得變化,長調難得融貫,其實變化融貫,在在相須,不以長短別也。」
  況周頤《蕙風詞話》云:「起處不宜泛寫景,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韻方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它題便挪移不得。」、「過拍只須結束上段,筆宜沉著;換頭另意另起,筆宜挺勁。」
  陸輔之《詞旨》:「須佈置均勻,血脈貫穿。過片不可斷曲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
  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云:「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
  沈謙《填詞雜說》:「小調要言短意長,忌尖弱。中調要骨肉停勻,忌平板。長調要操縱自如,忌粗率。能於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語,綿婉中著一二激厲語,尤見錯綜。」
句法
  句法的含義有二,其一是王士禎《詩友詩傳錄》所說的「詩須篇中鍊句,句中鍊字,此所謂句法也。」,實際即是詩法。其二是指詩中句子的結構,又可分為兩點,其一是一句之中的節奏,即句型,其二是聯中兩句的關係。
  詩句的節奏有兩種:音律節奏和詞義節奏。五言詩的音律節奏一般是二、二、一,七言詩一般是二、二、二、一;詞義節奏變化較多,五言常為二、三,七言常為四、三,其中三又可細分為一、二或二、一,四可細分為二、二,但是並非絕對,三、一、三,一、四等句型也常可見。一般詩書對句型的劃分都解說得十分仔細,其實意義不大(因為詩中用字常減省,有時劃分的方法可以有幾種),以下試舉數例,細辨自明:
秋∥應為|紅葉, 雨∥不厭|蒼苔; ──李商隱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王維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
永夜|角聲|悲∥自語, 中天|月色|好∥誰看; ──杜甫
回樂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 一夜∥征人|盡|望鄉。 ──李益
揚子江|頭∥楊柳|春, 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 君向|瀟湘∥我|向秦。 ──鄭谷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秦觀
  聯中兩句往往各自獨立成句,不一定有所關連,但是有時兩句連貫,缺一不可,例如「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沒了下一句上句便不可解,這樣的句子稱為「十字句」(或「十四字句」)。除此之外,詩中還有兩種特殊的句法,其一是倒裝,例如「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後句先於前句發生,又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瑟琶馬上催。」,「欲飲」二字應在上句開頭。其二是互文,例如「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其意可以易為「花徑今始緣君掃,蓬門不曾為客開。」
  詩中句式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有變化,同樣的句式如果連用三聯便覺呆板,律詩中間兩聯也要有所變化,請參見第十一章中之並頭、並腳、腰斬及附錄一:詩病之句法犯重。
  詞的句型以音律為準,原則上音律節奏依譜而定,而詞義節奏依音律節奏。詞中比較特別的句型結構是領格字,前面已有論及。詞句和詩句另一個重要的不同是詞句往往相聯,詞譜上的逗句便是意義統一的兩個樂句,此外即使不是逗句,兩句合一的例子也很多,例如:「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兩句合一才有意義。
字法
  所謂字法即是鍊字,即是求詩眼。古人鍊字的故事有很多,耳熟能詳的有賈島的推敲、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等等……此外更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為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等許多令人心酸的故事。詩人們用這麼多精力來鍊字,原因是「詩以一字論工拙」。有不少詩人詞客是以鍊字聞名,宋詞名家中便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張三影(張三中)、曉風殘月柳三變、山抹微雲秦學士、賀梅子等等。
  對於詩的鍊字,一般是五言鍊第三字,七言鍊第五字,此外第二字及最後一字(及七言第四字)也常可鍊,其實不必拘泥。詩忌鍊得過分,有時有的句子可以同時煉兩個字,但是鍊三字或以上便是太過。鍊字以虛字為主,動詞、狀詞、副詞、介詞、助語都可鍊,同樣沒有必要限定。詞的鍊字方法和詩相似,只有四字句最特別,一般不必細鍊,要鍊的話可鍊第二或第三字。
題外話:煉字的例子
  林正三先生《詩學概要》關於煉字的故事很多,摘錄數則於下:
  歐陽修《六一詩話》云:「陳舍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諸客各以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而莫能定。其後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歎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
  《唐詩紀事》載:齊己【早梅詩】有「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之句。鄭谷云:「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齊己拜服。人以鄭為一字師。蓋一字之用,而早梅之境界全出矣。
  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張橘軒寄元遺山詩「萬里相逢真是夢,百年垂老更何鄉」?元改「里」為「死」,「垂」為「歸」。如光弼臨軍,旗幟不易,一號令之,而精神百倍。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曾吉甫以詩示汪彥章,其中有句:「白玉堂中曾草詔,水精宮裡近題詩」,汪彥章為改兩字,作「白玉堂深曾草詔,水精宮冷近題詩」,迥然與前不眸,蓋詩中有眼也。
  顧嗣立《寒廳詩話》:李嘉祐詩云:「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王維但加「漠漠、陰陰」四字,而氣象橫生。郭彥深云:「用疊字之法,不獨摹景入神,而音調抑揚,氣格整暇,妙處悉在此四字之中」
  顧嗣立《寒廳詩話》:江為詩「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林君復改二字為「疏影」、「暗香」以詠梅,遂成千古絕調。
  古人云:「詩有極平板,而鍊一字頓殊金鐵者,如『柳色黃金,梨花白雪』原皆為死句,而著一『嫩』字、『香』字遂有生氣」。
  晚唐人記遊詩云:「樵客出來山帶雨,漁舟過去水生風」之句,漁舟、樵客、山、水、雨、風及來、去等,原皆為村塾蒙童之板對語,而鍊一『帶』字、『生』字頓成名句。
  耿湋【贈田家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閒」句,謝榛【四溟詩話】以為「朝、晝」二字合掌,為改「朝」為」春」,併倒裝成「田家閒晝雨,蠶屋閉春寒」,以為如此可逼唐人。
  詩詞鍊字有「極鍊如不鍊」之說,其意是錘鍊到了化境,便應該令人看不出錘鍊的痕跡,例如杜甫「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自然工妙,鍊極而不覺。
  「極鍊如不鍊」也可以曲解成過分刻鍊不如不鍊,葉夢得《石林詩話》說詩忌「用巧太過」,並舉晚唐詩句:「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錘鍊是到了極點,和杜詩相比卻只見花巧而無工妙。詩的重點在於意境,字面上的雕琢遠非全部,許多好詩中都找不詩眼巧句,但是意韻所在,自然也能動人心弦,例如崔護【題城南莊】並無精致的字眼,卻自然而動人。晚唐以來注重鍊字苦吟,而詩的境界卻大不如前,有走入歪路之嫌,嚴羽批評苦吟詩人說:「詩道本正大,孟郊自為之艱阻耳」,後人鍊字之餘也應為戒。
  「極鍊如不鍊」的另一個例子是南宋的四字對句,例如「朱戶黏雞,金盤簇燕」、 「翠葉吹涼,玉容銷酒」、「衰草愁煙,亂鴉送日」、「月冷龍沙,塵清虎落」、「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對句的濫用本來已有合掌之弊,雕琢的過度又令含意繁亂瑣碎,多看兩句便讓人氣悶。李白論詩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種舉重若輕的本領,才是李白詩歌雋永動人,流傳不絕的原因。
  最後,請注意詩法只是大概,詩無定法,讀者勿為詩法所限,以求做到嚴羽所說的「羚羊挂角,無跡可求」。
題外話:我在天空寫下你的名字
莫奈【日出‧印象】
印象派的畫“分辨率"都不高,若只看其中一個局部,所看到的往往是一堆雜亂的顏色。但是其整體效果卻極接近真實。像“秋色老梧桐"這樣的句子,沒有一個奇字險字,但是經李白放在一起便是一張畫。很多人以煉字自矜,殊不知詩的意境不只是局部的刻畫。
  鍊字造句是很考功力和審美眼光的,古往今來有許多佳句都曾蒙難,比較著名的一個例子是黃堅庭改李白「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為「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淪為後世所譏
  有一段網上流行的笑話,原文如下:
我在天空寫下你的名字,
 卻被風兒帶走了;
我在沙灘寫下你的名字,
 卻被浪花帶走了;
於是我就在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寫下你的名字,
 啊喲!我被警察帶走了。
有人改寫如下,改動雖少,卻已經味道索然:
我在天空寫下你的名字,
 風兒無情地吹走了;
我在海灘烙下你的名字,
 海浪無情地帶走 了;
我在路上寫滿你的名字,
 啊喲!警察把我帶走了!
  據一位北京的同學說這首「詩」來自一齣相聲,若不是最後一句太胡鬧,這絕對稱得上是好詩:「在天空寫下你的名字」本來便是詩人的情懷,而句子的遞進和轉折也顯示出相聲藝人深厚的文字功力,其中我最欣賞的是對「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的強調,正是這幾個字體現了層層加深的情感。相比之下,現在的詩人在這些基本的修辭技巧上欠缺太多。
初稿:2005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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