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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3月28日 星期三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一)

  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云:「不知詩病,何由能詩?不觀詩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初學詩者為寫詩而寫詩,常有拼湊的毛病,或體物不親,或遷意就韻,都是不能不注意的弊病。這些弊病不僅僅初學者常犯,即使是名家大筆也時有失手,不過許多人在詩詞鑒賞時卻視而不見,甚至故意忽略。陳如江先生為某出版社撰寫文章時指出蔡松年【鷓鴣天】有疏漏,但是書籍出版時批評的話卻被刪去。「主編或編輯或許認為,鑒賞講個『賞』字,既然是『賞』,就不必涉及其缺陷或不足。所以我們看到的名目繁多的詩歌鑒賞辭典或鑒賞書籍,絕少有對被賞析的作品提出批評的,甚至還有把缺點當作優點來談的」
  《詞學怪談》對於詩病的討論並不全面,且分置各章,查找困難,所以在正文完成後便著手編輯這個附錄,希望能把詩詞中常出現的弊病系統地整理出來,以供詩人詞客參考。附錄中的例子和評論主要摘自前人的詩話,在編寫過程中發現了陳如江先生的《古詩指瑕》,該書也是收集前人詩話零碎的資料,和本附錄有相同之處,為我節省了大量的時間。本附錄中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例子和評論轉引自《古詩指瑕》,不敢攘陳如江之善,所有源自《古詩指瑕》的例子評論都以†標記。
  有許多時候所謂的「弊病」更是讀詩人誤解造成的,例如有人改李白「酣歌一夜送泉明」的「泉明」為「泉聲」,實際上「泉明」是避唐高祖諱,指的是陶淵明,又如郎士元【留盧秦卿】云:「知有前期在,難分此夜中。無將故人酒,不及石尤風。」如果不知「石尤風」是指「打頭逆風」這詩的韻味便很難體會,所以正確理解詩歌有助詩歌的評論。
  藝術並無統一的標準,一首詩歌是否存在弊病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所以應常抱著「兼容並包」的態度,許多有「弊病」的詩雖然不完全,但是仍有其出色之處。美學上的觀點很難一致,所以有的例子之下會附有相反的意見,相互參照之下更有益於理解體會。最後,請注意過份追求「完美」和「標準」也是創作上的一條絆腳索,用規矩是畫不出好畫的。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二)格律

四聲失調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夔州險過百牢關。
──杜甫【夔州歌十絕句】†
陳如江:「詩的首句,七個字都是平聲,聽起來覺得像小兒學語,口齒不清。」†
自創新音
今日維摩兼飲酒,當時綺季不錢。
自注:「請,平聲」
──白居易【自詠】
為問長安月,誰教不離?
「相」下自注:「思必切」
──白居易【山中問月】
詩非詞,不必就律而遷音,所以沒有改變發音以適合格律之理。平仄不合,若不想以律害意盡可放而任之,否則便應全面修改。
平頭上尾
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疑雲霧窟,猶有六朝僧。
──錢起【江行無題】
詩家八病雖是人為限制,但有時亦應參考注意。八病論的主要是四聲,兩句首字(或第二字)同聲為平頭,以末字同四聲為上尾,苛求過甚,並不合宜。但是若改「四聲」為「聲韻」則是合理的要求,即是說:上下句、上下聯中同一位置有同音字是明顯的聲病,不能不避,這種缺陷在絕句中尤其明顯。
連續兩韻腳押同音字稱為合音,是詩韻一忌,相連奇數句末字同音亦應避免。因為同一聯中兩句末字平仄不同,所以不存在同音的問題,但是有人認為奇數句仄聲腳的韻母不能和韻腳同,其實不必太拘緊,只要不是聲音韻母全同即可。格律詩首句較特別,可通別韻,也可借仄韻,所以謝榛《四溟詩話》云「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誤,當作『孤雁入群格』)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用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
用字不響
秋色玉涼。
──袁枚【送黃宮保巡邊】
袁枚《隨園詩話》:「(余)【送黃宮保巡邊】云:『秋色玉門涼』,蔣心餘云:『門字不響,應改為關字』。【贈樂清張令】云:『我慚靈運稱山賊』,劉霞裳則云:『稱字不響,應改為呼字』。」
異音竄韻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孟浩然【歲暮歸南山】
王夫之《薑齋詩話》:「『日月其除』,『除』本音『住』。」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
──賀知章【回鄉偶書】
謝榛《四溟詩話》:「此灰韻『衰』字,以為支韻『衰』字,誤矣。」
趁就韻腳
水向東流 時間怎麼  花開就一次成熟 我卻錯過
──方文山【東風破】
而如今琴聲幽幽 我的等候 你沒聽過
──方文山【東風破】
「偷」、「熟」、「過」趁韻,「花開就一次成熟」不成句。
強用險韻
……夜闌縱捭闔,哆口疏眉。勢侔高陽翁,坐約齊橫(音杭)。
  連日挾所有,形軀頓胮。將歸乃徐謂,子言得無……
──韓愈【病中贈張十八】
袁枚《隨園詩話》:「李杜大家,不用僻韻,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鬥險,掇唐韻而拉雜砌之,不過一時遊戲。如僧家作盂蘭會,偶一佈施窮鬼耳。然亦止於古體、聯句為之。今人效尤務博,竟有用之於近體者,是猶奏雅樂而雜侏離,坐華堂而宴乞丐,不已傎乎。」
險韻詩多強塞韻腳,名作惟有蘇軾【雪後書北臺壁二首】。
上下失對
高人餐藥後,下馬此林間。
──賈島【張郎中過原東居】
王夫之《薑齋詩話》:「以『下馬』對『高人』,噫!是何言與!」
對偶不勻
妾住越城南,離居不自堪。采花驚曙鳥,摘葉喂春蠶
懶結茱萸帶,愁安玳瑁簪。待君消瘦盡,日暮碧江潭。
──宋之問【江南曲】†
陳如江:「因采花而驚鳥,一句中有兩折,而摘葉喂春蠶僅僅說一事。」†
對仗合掌
地濕厭天竺雨,月明來景陽鐘。
──薩都刺【送訢笑隱信龍翔寺】
俞弁《逸老堂詩話》:「元薩天錫嘗有詩(如上,略)虞學士見之謂曰:『詩固好,但『聞』、『聽』字意重耳。』薩當時自負能詩,意虞以先輩故少之去爾。後至南台見馬伯庸論詩,因誦前作,馬亦如虞公所言,欲改之,二人構思數日,竟不獲。未幾,薩以事至臨川謁虞公……公曰:『此易事。唐人詩有云『林下老僧來看雨』,宜改作『地濕厭看天竺雨』,音調更差勝。』薩大悅服。」
跡似春萍本無抵,心如秋燕不安巢。
──陸遊【秋夜遣懷】
「似」、「如」同義,兩句意亦有重複。陸遊對偶句常有合掌之病,句式也常蹈襲。朱彝尊【書劍南集後】云:「詩家比喻,六義之一,偶然為之可爾。陸務觀《劍南集》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若『身似老僧猶有發,門如村捨強名官』、『跡似春萍本無抵,心如秋燕不安巢』、『身似在家狂道士,心如退院病禪師』……」
疊句隨意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淒清,點滴淒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
──李清照【采桑子】
無論是否因為格律要求,疊句的使用都不能隨便,「陰滿中庭」四字疊用來毫無意義,不宜用於疊句。疊句疊韻不是累贅的修飾,而是詩詞重要的組成部分,應該像陸遊「錯!錯!錯!」、白居易「汴水流,泗水流」那樣沒法省減。
句法犯重
世亂‧同南去,  時清‧獨北還;
他鄉‧生‧白髮, 舊國‧見‧青山;
曉月‧過‧殘壘, 繁星‧宿‧故關;
寒禽‧與‧衰草, 處處‧伴‧愁顏。
──司空曙【賊平後送人北歸】
蓬萊‧宮闕‧對‧南山, 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 東來‧紫氣‧漢‧函關。
雲移‧雉尾‧開‧宮扇, 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 幾回‧青瑣‧點‧朝班。
──杜甫【秋興八首】之五†
仇兆鰲《杜詩詳注》:「此章下六句,俱以一虛字二實字於句尾……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疊足之病矣。」†
公望當年最得君,畫圖城郭喜同群;門前碧浪家家海,樓上青山寺寺雲;
松下玉琴邀鶴聽,溪邊臺石供僧分;情多景好知難盡,且倒金樽任半醺。
──陳文惠【杭州喜江南梅度支至】†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門前樓上,松下溪邊,字法太複。」†
相次叢聚
老子不堪塵世勞,且當痛飲讀離騷。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
牛角掛書何足問,虎頭食肉亦非豪。天寒欲與人同醉,安得長江化濁醪。
──陸遊【對酒】†
中間二聯「虎口」、「蟹螯」、「牛角」、「虎頭」同用,同類疊用,重複拼湊。†
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李白【峨嵋山月歌】
王世貞《藝苑卮言》:「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後人為之,不勝痕跡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
同字疊出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山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秋日平原好射雕。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漢家將賜霍嫖姚。
──王維【出塞】†
王世貞《藝苑卮言》:「佳甚,非兩『馬』字犯,當足壓卷。然兩字俱貴難易,或稍可改者,『暮雲』句『馬』字耳。」†
劉勰《文心雕龍》所謂:「故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
宋徵璧《抱真堂詩話》:「可易『暮雲空磧時聞雁』也。」
悠悠國思,夜向江泊。楚客斷腸時,月明楓子落。
──顧況【憶舊遊】
重字之病,絕句尤應注意。
錢鍾書《談藝錄》:「馬星翼《東泉詩話》卷一謂長吉詩『篇幅稍長,則詞意重複,不可貫注』。如【惱公】長律重見者四十餘字,『花開』、『露飛』、『金蛾』等字皆三見。」
半字同文
鴉鴟鵰鷹雉鵠鵾燖炰煨熝孰飛奔。
──韓愈【陸渾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韻】†
陳如江:「意思完全可以概括說出而不必一一列舉。」†
劉勰《文心雕龍》:「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咸用,施於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三)字詞

堆文塞字
舊地重遊 月圓更寂寞
──方文山【東風破】
「如」字強加。
藏頭拋尾
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
──陶潛【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
豈不念旦夕,為爾惜居諸
──韓愈【符讀書城南】
藏頭拋尾皆用典之法,然多不利理解。書經云「友于兄弟」,後人以友于代兄弟,如《南史》云劉湛「友于素篤」。《詩‧柏舟》:「日居月諸,胡疊而微。」,韓詩以「居諸」代「日月」。若非已屬常見,不應使用。
顛詞倒字
香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杜甫【秋興八首之八】†
劉勰《文心雕龍》:「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
劉師培《論文雜記》:「夫鸚鵡、鳳凰,皆系主詞,豆、粒、梧、枝,皆系謂詞,杜氏必欲倒其詞以自矜研煉,此非嗜奇之失矣?」†
此乃是倒裝常法,杜詩倒則一新耳目,不倒便平庸乏味,林正三言:「蓋為增強語勢,構成勁健之筆力也。」
峰前路去有,塢後水來知
──錢載【曉趨草涼驛】†
意為「峰前有去路,塢後知來水」,顛倒以協韻,有礙理解。†
隨意省減
太微凝帝宇,瑤光正神縣
──江淹【顏特進延之侍宴】†
陳如江:「『赤縣神州』……壓縮成『神縣』,實屬罕見,若不作解釋,人們還會以為是某個縣名呢。」†
要賭休痴,六隻骰兒六點兒
──蘇軾【減字木蘭花】†
陳如江:「尾句應該是『六隻骰兒皆六點』,但是由於字數和韻腳的限制,作者省去了『皆』字,這一省,則詞意為六隻骰兒計只六點。」†
李冶《敬齋古今黈》:「只欠一字,辭理俱詘。」†
流行曲填詞所謂「食字」。
杜撰詞匯
去騶呼已遠,自笑守應廬
──胡宿【館中候馬】†
陳如江:「『應廬』一詞……是據應璩【百一詩】『問我何功德,三人承明盧』句而自造。」†
盧文昭《龍城札記》:「生僻不可為訓。」†
大家東征逐子回,風生洲渚錦帆開。
──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還黔中得開字】
楊慎《升庵詩話》:「劉須溪云:『逐』字不佳。予思之,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所以佳,此『逐』字無來處,所以不佳也。今稱人之母隨子就養曰逐子,可乎?然亦未有他好字易之。」
王世貞《藝苑卮言》:「老杜不成語者多,如『無食無兒』、『舉家聞』、『若欬』之類。」
香港電台一二五台,擁抱大未來
──香港電台廣告
「未來」有大小之分?
煉字露痕
女媧煉石補梯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李賀【李憑箜篌引】
吳汝綸稱「逗秋雨」三字「奇妙」,實即「逗」字露跡。煉字露痕之病晚唐以來多見,強人力之工,難有天然之趣。
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
──杜甫【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黃家亭子二首】
楊慎《升庵詩話》:「杜詩『江平不肯流』,意求工而語反拙,所謂鑿混沌而畫蛇足,必夭性命而失卮酒也。不若李群玉樂府云『人老自多愁,水深難急流』也。」
賣弄僻字
……遺我一言重,跽受惕齋栗。辭慳義卓闊,呀豁疚掊掘……
──韓愈【山南鄭相公樊員外酬答為詩其末鹹有見及語樊封以示愈依賦士四韻以獻】
劉勰《文心雕龍》:「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
孫濤《全唐詩話續編》引《古今詩話》曰:「劉夢得云:『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吾重陽欲押一糕字,思索《六經》無糕字,遂不敢為之。』」
語涉淺俗
餓貓臨鼠穴,饞犬舐魚砧。
──盧延讓(佚題,不見於《全唐詩》)
以「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聞名的盧延讓愛寫貓狗,官卿亦愛之,然語切而乏韻,言巧而入俗,非大方家數。楊慎《升庵詩話》:「此類皆下淨優人口中語。」
孫濤《全唐詩話續編》:「盧延遜(遜當作讓)五舉方登第。嘗作詩云:『狐沖官道過,犬刺客門開。』租庸張相每誦之。又曰:『餓貓臨鼠穴,饞犬舐魚砧。』成中令激賞之。又曰:『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王中懿愛之。延遜嘗謂人曰:『平生投謁公卿,不意得貓兒狗子力也。』」
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饌來。
──杜甫【送人迎養】
楊慎《升庵詩話》:「青青字自好,白白近俗,有似兒童『白白一群鵝,被人趕下河』之謠也,豈大家語哉? 」
語意重出
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杜甫【哀江頭】†
陳如江:既說同輦,又說隨君,再說侍君則,一事重複三次。†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今欲等於即將,東入海即是西去(離開)秦。
濃妝艷抹
曉涼暮涼樹如蓋,千山濃綠生雲外。依微香雨青氛氳,膩葉蟠花照曲門。
金塘閑水碧漪老景沉重無驚飛,墮紅殘萼暗參差。
──李賀【十二月樂辭十三首‧四月】
楊慎《升庵詩話》:「雨未嘗有香也,而李賀詩『衣微香雨青氛氳』,元微之詩『雨香雲淡覺微和』,雲未嘗有香,而盧象詩云『雲氣香流水』」。
學長吉義山者常如花間詞人,每物之前必飾金玉嬌香等字,便如俗語所云「鄉里夫妻,步步相隨。」長吉亦不免俗。
用語熟套
樓台橫重復,猶在半岩空。夢澗淺深水,竹廊高下風。
晴山疏雨後,秋樹斷雲中。
未盡平生意,孤帆又向東。
──許渾【恩德寺】
《桐江詩話》:「許渾集中佳句甚多,然多用水字,故國初士人云『許渾千首濕』是也。」許渾詩意境單一,此譏其用字(「水」、「雨」)之重複。
懶尋芳草徑,來接侍臣筵。山色知殘雨,牆陰覺暮天。
鶯啼漢宮柳,花隔杜陵煙。
地與東城接,春光醉目前。
──郎士元 【春宴張舍人宅】
「鳥禽蟲魚、煙雲風雨、花草山石」,九僧之病,不獨許渾,晚唐人實多此病。又,陳如江:「夢澗之水,竹廊之風,晴山疏雨,秋樹斷雲,二聯之中景物疊砌如此,實費妝點。」見「重沓舒狀」一條。
臃腫累贅
繡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
──吳文英【宴清都‧連理海棠】
「鴛鴦柱」、「秦樹」皆指「連理海棠」,「膩雲」單看便覺臃膩,又與「紅情密」重。劉勰《文心雕龍》云「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四)修辭

設喻陳套
可惜你呀你 錯不該當我後備
──林夕【花好月圓夜】
「後備」這詞被流行曲用爛了。「錯」、「不該」塞字重複。
始見青雲幹律呂,俄逢瑞雪應陽春。今日迴看上林樹,梅花柳絮一時新。
──趙彥昭【苑中人日遇雪應制】
范德機《木天禁語》:「如詠婦人者,必借花為喻;詠花者,必借婦人為比」。前人詠雪多用柳絮、撒鹽 ,淪為陳爛,所以楊萬里有詩云:「鹽絮吟來總未安」。
桃花潭水深千丈,不及汪倫送我情。
──李白【贈汪倫】†
沈德潛《唐詩別裁》:「若說汪倫之情比於千丈潭水,便是凡語,妙境只在一轉換間。」†
比擬不倫
窣山台殿起崔嵬,萬里長江一酒杯。
──王安石【落星寺南康軍江中】†
陳如江:「長江既然有萬里長,則何以能用『酒杯』取譬?」†
新諾似山無力負,舊恩如水滿身流。
──趙嘏【獻李僕射】
水何能「滿身流」?強以「水」對「山」之過。
攻奇飾說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 夏斟得太滿
──余光中【星之葬】
白話詩常有「新巧」的比喻,但是往往不合文理。
對仗細瑣
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陸遊【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二首】其二†
陳如江:「(後句)有意在湊對子,雖不失為工切,但瑣屑纖巧,流於小家數。」†
錢穆《談詩》:「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後沒有人。」
曹雪芹《紅樓夢》:「林黛玉聽了,告誡她:『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凍瓶粘柱礎,宿火陷爐灰。童子病歸去,鹿麑寒入來……
──鄭綮【老僧】†
陳如江:「語雖對而意不流,形成堆砌,境界全無。」†
用事隱晦
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雲回恨不勝。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李商隱【謁山】†
《李義山詩集》引朱彝尊言「不知何所為」†,紀昀《玉溪生詩說》:「未解其旨。」†
麻姑:《神仙傳》麻姑云「接待已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春露:武帝祭仙人處有銅人捧銅盤玉杯以承露。
生搬故典
已遣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
──蘇軾【次韻述古過周長官夜飲】
水底笙簧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
──蘇軾【贈王子直秀才】
葉夢得《石林詩話》:「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如(下句,略),雖以笙簧易鼓吹,不礙其意同。至(上句,略),則成兩部不知為何物,亦是歇後。故用事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不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
《南齊書‧孔稚珪傳》:「門庭之內,草萊不剪,中有蛙鳴,或問之曰:『欲為陳蕃乎?』稚珪笑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期效仲舉。』」即使不知典故,讀【贈王子直秀才】時亦不礙理解,但是【次韻述古過周長官夜飲】則相反,就算讀過《孔稚珪傳》也不一定能將兩者聯想在一起。
堆典疊故
故國漂零事已非,舊時王謝見應稀。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
柳樹池塘春入夢,梨花庭院冷侵衣。趙家姐妹多相妒,莫向昭陽殿裡飛。
──袁凱【白燕】
對仗工穩,造語尖新,但使典過多,形同堆砌。
王夫之《薑齋詩話》:「袁凱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按字求之,總成窒礙。」
班扇慵裁素,曹衣詎比麻?鵝歸逸少宅,鶴滿令威家。
──李商隱【喜雪】
孫濤《全唐詩話續編》:義山詩好積故實。
化語失味
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
──寇準【春日登樓懷歸】
顧嗣立《寒廳詩話》:「若寇萊公化韋蘇州『野渡無人舟自橫』句,為(略),已屬無味。 」
寇詩沒有從原句化出新意,襲用而已;而「盡日」乃不必之字,「渡」字太實,意境不如原句。
宋人不盡以之為無味,畫院嘗以此為試題。畫者或畫空船系於岸樹,或畫鷺鷥立於船舷,而奪魁者畫的是—船伕睡於舟尾,橫孤笛而吹。
濫用代字
雕蟲蒙記憶,,烹鯉問沉綿。
──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
江西詩派呂本中於《童蒙詩訓》中云「不說『作賦』而說『雕蟲』,不說『寄書』而說『烹鯉』,不說『疾病』而云『沉綿』……亦文章之妙也。」實則只是強事雕飾,王國維所謂「意不足,語不妙」者。
慚無白水真人分,難置青州從事來。
──陳師道【九日無酒書呈漕使韓伯修大夫】†
陳如江:「『白水真人』即『錢幣』,『青州從事』即『佳釀』……詩人以增字湊成一聯。」†
雕刻傷氣
海氣朝成雨,江天晚作霞。
──張子容【永嘉即事寄贛縣袁少府瓘】
朝霞晴作雨,涇氣晚生寒。
──李嘉祐【仲夏江陰官舍寄裴明府】
楊慎《升庵詩話》:「二詩語極相似,然盛唐中唐分焉,試辨之。」
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李嘉祐)自振藻天朝,大收芳譽,中興高流與錢郎別為一體。往往涉于齊梁,綺靡婉麗,蓋吳均、何遜之敵也。如『野渡花爭發,春塘水亂流』,又『朝霞晴作雨,濕氣晚生寒』,文章之冠冕也。」
以文為詩
一時驚嘆爭歌謳,觀者拜者吊者賀者萬花繞塚,每日香煙浮。
一裙一屐一甲一冑一刀一矛一杖一笠一歌一畫手澤珍寶如天球。
──黃遵憲【赤穗四十七義士歌】†
陳如江:「此非詩,乃押韻之文。」†
楊天石【黃遵憲】:「伸縮自如,參差錯落,別具一種音韻美。」†
黃遵憲《人境廬詩草跋》主張「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丘逢甲稱其為「詩世界之哥倫布也。」然詩自有其疆域,開拓也不應過火。
字模句仿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杜甫【曲江對酒】
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來。
──黃庭堅【自巴陵略平江臨湘入通城無日不雨至黃龍奉謁清禪師繼而晚晴邂逅禪客戴道純款語作長句呈道純】
模仿不足為病,但需妙合自然,不能為模仿而模仿。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五)情理

用詞不當
新蓮映多浦,迢遞綠塘東。靜影搖波日,寒香映水風。
金塵飄落蕊,玉露洗殘紅。看著餘芳少,無人問的中。
──唐彥謙【蓮十一首】
兩「映」字同字相犯。「靜影搖波」與「日」不合,「寒香」不能映水。「玉露」非雨,不能「洗」,用「划/滑」則可。
畫架雙裁翠絡偏,佳人春戲小樓前。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
花皮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綠楊煙。下來閑處從容立,疑是蟾宮謫神仙。
──洪覺範【鞦韆】
鞦韆往來重複,「送」已不當,何況「斷送」?
楊慎《升庵詩話》:「不曰鶯啼,而乃曰鶯呼;不曰猿嘯,而曰猿唳;蛇未嘗吟,而去蛇吟;蛩未嘗嘶,而曰蛩嘶;厭桃葉蓁蓁,而改云桃葉抑抑,桃葉可言抑抑乎?厭鴻雁嗷嗷,而強云鴻雁嘈嘈,鴻雁可言嘈嘈乎?油然者,作云之貌,未聞淚可言油然;薦者,祭之名,士無田則薦是也,未聞送人省親,而曰好薦北堂親也;夜郎在貴州,而今送人官廣西恆用之;孟諸在齊東,而送人之荊楚襲用之;泄瀉者,穢言也,寫懷而改曰泄懷,是口中暴痢也;館甥,女婿也;上母舅聲而自稱館甥,是欲亂其女也;真如諸天,禪家語也,而用之道觀;遠公大顛,禪者也,而以贈道人;送人屢下第,而曰批鱗書几上;本不用兵,而曰戎馬豺虎;本不年邁,而曰白髮衰遲;未有興亡之感,而曰麋鹿姑蘇;寄雲南官府,而曰百粵伏波。試問之,曰:『不如此不似杜。』是可笑也。」
前後矛盾
……白豹寨頭惟皎月,野狐川北盡黃雲。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馬群……
──李夢陽【秋懷】†
既云『惟夜月』、『盡黃雲』,又何來『收禾黍』、『散馬群』?†
半落半開臨野岸,團情團思媚韶光。玉鱗寂寂飛斜月,素手亭亭對夕陽。
──李君玉【人日梅花】
「斜月」、「夕陽」雖可同現,但其時月必無光,先「斜月」而後「夕陽」終是違理。如潘閬【歲暮自桐廬歸錢塘】:「新月無朗照,落日有餘暉」則可。
語有歧義
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
──賈島【哭柏岩和尚】
歐陽修《六一詩話》:「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賈島哭僧云:(如上),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
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貫休【詠詩】
歐陽修《六一詩話》:「聖俞嘗云: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又有【詠詩】者云:(略)本謂詩之好句難得耳,而說者云:『此是人家失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亦有以為可作詠「屁」詩者)
語出無據
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正有高堂宴,能忘遲暮心?
軍中宜劍舞,塞上重笳音。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
──張說【幽州夜飲】†
前三聯與「恩遇」何關?†
誤用古事
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王維【老將行】†
李廣從來先將士,衛青未肯學孫吳
──高適【送渾將軍出塞】†
兩事皆非衛青,而是霍去病故事,陳婉俊注《唐詩三百首》稱王維詩乃借用,非誤用。
山陰道士如相訪,為寫《黃庭》換白鵝
──李白【送賀賓客歸越】
蔡絛《西清詩話》:「乃《道德經》,非《黃庭》也。逸少嘗寫《黃庭》與王修,故二事相紊。」端名言也。
《太平廣記》:「羲之性好鵝,山陽曇忀村有一道士養好者十餘。王清旦乘小船,故往看之。意大願樂,乃告求市易,道士不與。百方譬說,不能得之。道士言性好道,久欲寫河上公老子,縑素早辦,而無人能書。府君若能自書老子《道德》各兩章,便合群以奉。羲之停半日,為寫畢。籠鵝而歸,大以為樂。」今人文章亦多誤為《黃庭經》者。
楊慎《升庵詩話》引范元實《詩話》:「白樂天《長恨歌》工矣,而用事猶誤。『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行峨眉山也,當改云劍門山。『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殿乃齋戒之所,非私語地也。華清宮自有飛霜殿,乃寢殿也,當改『長生』為『飛霜』則盡矣」。如此論詩,也是太過,「七月七日飛霜殿」實在唐突。
於理不合
一派御水,綠槐相蔭清;此涵帝澤,無處濯塵纓。
──王貞白【禦溝】†
溝中無波。計有功《唐詩紀事》:「貫休謂其中一字未妥,後貞白改『波』為『中』,與貫休所見相同。」†
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措得一枝還好在,可憐公子惜花心。
──王安石【殘菊】†
這是一則著名公案,吳可《藏海詩話》記載:「東坡云:『秋花不似春花落,寄語詩人仔細看。』荊公云:『東坡不曾讀《離騷》,《離騷》有云:『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蔡絛《西清詩話》蘇軾作歐陽修)。褚人獲《堅瓠集》:「世傳王介甫詠菊,有『黃昏風雨過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之句。蘇子瞻續云:『秋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吟。』因得罪介甫,謫子瞻黃州。菊惟黃落瓣。子瞻見之,始愧服。」《警世通言》的《王安石三難蘇學士》即據此。史正志《菊譜後序》說:「菊花有落者,有不落者。花瓣結密者不落……花瓣扶疏者多落。」故知本詩並非背理。
王直方《王直方詩話》:「(王)祈嘗謂東坡云:『有《竹詩》兩句,最為得意。』因誦曰:『葉垂千口劍,幹聳萬條槍。』坡云:『好則極好,則是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
歐陽修《六一詩話》:「唐人有云:『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寒山寺的確是夜半打鐘,孫濤《全唐詩話續編》已引前人言辯之。
誇而失理
燕南雪花大於掌,冰柱懸簷一千丈
──石敏若【詠雪詩】†
千丈冰柱是誇張,掛於簷下欲是失理。嚴有翼《藝苑雌黃》:「豪則豪矣,然安得爾高屋。」†
泥而失韻
朝發白帝暮江陵,頃來目擊信有徵。
──杜甫【最能行】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盡,扁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早發白帝城】
楊慎《升庵詩話》:「盛弘之《荊州記》巫峽江水之迅云:『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杜子美詩:(略)李太白:(略)雖同用盛弘之語,而優劣自別。」
識見未高
丹雘蒼蒼簇背山,路塵應滿舊簾間。玄宗不是偏行樂,只為當時四海閑。
──薛能【過驪山】†
無識無知,欲翻案而暴短。†
語無倫次
一生人只一個 血脈跳得那樣近 相處如同陌生 闊別卻又覺得親
一生能有幾個 愛護你的也是人 正是為了深愛變遺憾
──林夕【赤子】
「一個」甚麼?隨意減省。「而」塞字。「血脈跳得那樣近」不成文句。「愛護你的也是人」?!純是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六)內容

拾人牙慧
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遊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
──杜牧【邊上聞笳三首】
漠漠黃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停驂一顧猶魂斷,蘇武爭銷十九年。
──胡曾【詠史詩‧詠蘇武】
楊慎《升庵詩話》:「慎少侍先師李文正公,公曰:『近日兒童村學教以胡曾【詠史詩】,入門先壞了聲口矣。』慎曰:『如【詠蘇武】一首亦好。』公曰:『全是偷杜牧之【聞胡笳】詩。』退而閱之,誠然。曾之詩,此外無留良者。」
老生常談
東過匡廬忍醉眠,雙眸盡日挂危巔。壓低吳楚肴函水,約破雲霞獨倚天。
一面峭來無鳥徑,數峰狂欲趁漁舡。江人莫笑偏凝望,卜隱長思瀑布前。
──沈彬【望廬山】
說盧山或云其高,或詠其幽,獨有蘇軾一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能不作老生言。
趙翼【論詩五首】:「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據聞某報所刊馬年對聯百副,近半含有「萬馬奔騰」、「馬到成功」二詞,陳詞舊意,毫無「爭新」之能。
楊慎《升庵詩話》:「【梅花】詩被宋人作壞,令人見梅枝條可憎,而香影無味。」(因宋詩好用事,拘對偶,無天然工緻。)
千篇一律
陷卻平陽為小憐,周師百萬戰長川。更教乞與紅兒貌,舉國山川不值錢。
輕小休誇似燕身,生來占斷紫宮春。漢皇若遇紅兒貌,掌上無因著別人。
一曲都緣張麗華,六宮齊唱後庭花。若教比並紅兒貌,枉破當年國與家。
匼匝千山與萬山,碧桃花下景長閑。神仙得似紅兒貌,應免劉郎憶世間。
越山重疊越溪斜,西子休憐解浣紗。得似紅兒今日貌,肯教將去與夫差。
──羅虯【比紅兒詩百首】
原詩有序云「比紅者,為雕陰宮妓杜紅兒作也。美貌年少,機智慧悟,不與群輩妓女等。余知紅者,乃擇古之美色灼熱於史傳三數十篇,優劣於章句間,遂題【比紅詩】」。百首中直接用「紅兒貌」三字的便有二十多首,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用語章句皆卑下,即使三兩篇也足以倒人胃口,羅虯竟能一寫百篇,可見其無聊無識。朱熹言詩有「一日作百首也得」者,誠不吾欺。
對聯故事云王爾烈為考官,三場皆以「學而時習之」為題,內容不得重複。考生搜腸刮肚,第三場皆交了白卷,若羅虯赴考,當然亦是交白卷的人。
昔日繡衣何足榮,今宵貰酒與君傾。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
──李白【送韓侍御之廣德】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遊洞庭五首】之二
太白集中多重語,王世貞《藝苑卮言》云:「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
趙翼《甌北詩話》:「遺山複句最多,如【懷州城晚望少室】云:『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重九後一日作】云:『重陽擬作登高賦,一片傷心畫不成。』【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內有云:『賦家正有蕪城筆,一段傷心畫不成。』」注:唐‧高蟾【金陵晚望】:「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元好問詩用之。
章句陳套
旅客三秋至,層城四望開(點事)。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寫景)。
冠蓋非新裡,章華即舊臺(古跡)。習池風景異,歸路滿塵埃(感懷)。
──杜審言【登襄陽城】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點事)。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寫景);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餘(古跡)。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感懷)。
──杜甫【登袞州城樓】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如一板印出。此種初出本佳,至今日輾轉相承,已成窼臼,但隨處改換地名,即可題遍天下,殊屬捷便法門。」†
有句無篇
主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塵尾同離寺,蟲鳴暫別親。
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終有煙霞約,天臺作近鄰。
──賈島【送無可上人】†
陳如江:「『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所透露的是一種遠離人世、徜徉林泉的枯寂之趣,不僅與前四句情調不合,亦看不出與尾聯有甚麼聯系。所以就全篇看,此詩神不完,氣不足,無可稱道。」†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人豈不自知耶?及自愛其文章,乃更大繆,何也?……賈島云:『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其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不知此二句有何難道,至於『三年始成』,而一吟淚下也?」
重沓舒狀
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合兵戍樓空。松楸遠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宮。
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
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
──許渾【金陵懷古】
一上高城萬裡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許渾【咸陽城東樓】
李東陽《麓堂詩話》:「律詩起承轉合,不為無法,但不可泥,泥於法而為之,則撐柱對峙,四方八角,無圓活生動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從容閑習之餘,或溢而為波,或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強致也。人但知律詩起結之難,而不知轉語之難,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如許渾詩,前聯是景,後聯又說,殊乏意致耳!」
景物烏合
宋祖淩高樂未回,三千歌舞宿層台。湘潭雲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
行殿有基荒薺合,寢園無主野棠開。百年便作萬年計,岩畔古碑空綠苔。
──許渾【淩歊臺】†
王夫之《薑齋詩話》:「于許渾奚涉?皆烏合也。」然而李東陽《麓堂詩話》云:「『湘潭雲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皆有感而後得者也。」†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佳樹清園。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
人靜鳥鳶自樂,小橋外、新淥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周邦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乏情之景,徒費詞筆。
敷衍成句
孤舟信風泊,南垞湖水岸。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
──裴迪【南垞】
第二句衍加之句,削之無妨。「崦嵫」,《山海經》注云「日沒所入也」,與「落日下」重意。「淼漫」,指江海廣闊無涯,用於湖亦不合。
眾星中夜少,圓月上方明。
──溫庭筠【月中宿雲岩寺上方】†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三、四只是『月圓星稀』之意,衍為十字,殊少味。」†
冒春榮《葚原詩說》云「七言句若可截去二字作五言,便不成詩,須字字去不得,方是好詩」†,其實不然,例如杜牧【清明】,每句首二字皆可去,但是變為五絕便乏味: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瑣碎煩細
任官經一年,縣與玉峰連。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
客歸秋雨後,印鎖暮鐘前。久別丹陽浦,時時夢釣船。
──賈島【題皇甫荀藍田廳】†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太僻、太碎、太狹小、太寒儉耳。」†
禁苑東風外,暖絲晴絮,春思如織。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
漠漠香塵隔,沸十里、亂絲叢笛。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
─周密【曲遊春】
眼前景一一道來,即使是遊春詞來覺瑣細。
膏腴害骨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技應壓愁鬟亂。
──吳文英【踏莎行】
紺煙迷雁跡。漸斷鼓零鐘,街喧初息。風檠背寒壁。放冰蜍飛到,絲絲窗隙。瓊瑰暗泣。
念鄉關、霜蕪似織。漫將身、化鶴歸來,忘卻舊遊端的。
──蔣捷【瑞鶴仙‧鄉城見月】
兩詞的上片都是所謂「理拙而文澤」者,文字修飾得臃腫煩膩,主題骨幹卻陷肥膏之中。「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盡可削去。
華而不實
芙蓉零落倩誰收?飄泊孤城野水頭。素手尚籠羅袖薄,清波難掩玉容羞。
蕪煙綠暗香魂杳,花雨紅添血淚流。莫向盤關歌此曲,月明風細不勝愁。
──蔡佃(佚題)†
蔡佃路過姑蘇盤門,見水濱一溺死女子所作挽詩。陳如江云:「除了濃麗富艷的詞藻外,沒有任何實在的思想內容。」†
末稱題情
煙雲杳靄合中稀,霧雨空蒙密更微。園客繭絲抽萬緒,蛛蝥網面罩群飛。
風光錯綜天經眼,草木文章帝杼機。原染朝霞成五色,為君王補坐朝衣。
──黃庭堅【雨絲】†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風光』四句,小題大做,轉不配題,如草香花媚之地,忽冠冕鼓吹以臨之。」†
魏了翁《黃太史集序》卻云:「山谷晚歲詩,所得尤深。以草木文章,發帝機杼,按指【雨絲】詩。以花竹和氣,驗人安樂。」
詞氣煩絮
謝病臥東都,羸然一老夫。孤單同伯道,遲暮過商瞿。豈料鬢成雪,方看掌弄珠。
已衰寧望有,雖晚亦勝無。蘭入前春夢,桑懸昨日弧。裡閭多慶賀,親戚共歡娛。
膩剃新胎髮,香繃小繡襦。玉芽開手爪,酥顆點肌膚。弓冶將傳汝,琴書勿墜吾。
未能知壽夭,何暇慮賢愚。乳氣初離殼,啼聲漸變雛。
何時能反哺,供養白頭烏。
──白居易【阿崔】†
陳如江:「此詩是白居易五十八歲時為兒子阿崔初生所作……刪去一半,既使全詩的主旨鮮明,亦避免了蕪雜冗長。」†
歸趣難求
櫓慢開輕浪,帆虛帶白雲。客船雖狹小,容得庚將軍。
──錢起【江行無題】
「庚將軍」:庾亮兵敗乘小船逃,船工中流矢,眾人失色,獨庾不動容。見《世說新語》。【江行無題】共百首,多草率之作。本詩上聯景與下聯事毫不相關,欠缺主旨,寓意難求。

2007年3月27日 星期二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七)章法

體非其宜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
──杜甫【漫興】
杜詩太重,難入絕句之體,兼喜以對偶作結,往往似半截律詩。
眾芳搖落獨喧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林逋【山園小梅】
似是詞句。
離題失主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
──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陳如江:「杜詩只做『早』字,而沒有把『朝』字放在正位上,致使主題落空。」†
畫蛇添足
相逢無奈還傷別,尊酒休辭飲幾巡。自笑年來常送客,不知身是未歸人。
馬嘶落日青山暮,雁度西風白草新。離恨十分留一半,三分黃葉二分塵。
──王越【與李布政彥馮僉憲景陽對飲】†
陳如江:「詩的後四句繪景道情頗有意味,然前四句寫情已足,不必再贅一詞,故本為佳句,反成饒舌。」†
王世貞《藝苑卮言》:「王勃:『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杜荀鶴:『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後四句作絕乃妙。天寶妓女唱高達夫『開篋淚沾臆』,本長篇也,刪作絕唱;白居易『曾與情人橋上別』一首,乃六句詩也,亦刪作絕,俱妙。」
楊慎《升庵詩話》:「詩話稱韋蘇州《郡齋燕集》詩首句『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為一代絕倡。余讀其全篇,每恨其結句云:『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方知大籓地,豈曰財賦強。』乃類張打油胡釘鉸之語,雖村教督食死牛肉燒酒,亦不至是繆戾也。後見宋人《麗澤編》無後四句。又閱韋集,此詩止十六句,附顧況和篇亦止十六句,乃知後四句乃吳中淺學所增,以美其風土,而不知釋迦佛腳下不可著糞也。三十年之疑,一旦釋之,是日中秋,與弘山楊從龍飲,讀之以為千古之一快,幾欲如貫休之撞鍾矣。」
雜湊成章
百戰方夷項,三章且易秦;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
──于季子【詠漢高祖】†
王夫之《薑齋詩話》:「恰似一漢高祖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亦救不得也。」†
簷前飛七百,雪白後園牆。飽食房裡側,家糞集野螂。
──權龍褒【秋日述懷】†
翻譯:從簷前飛過的鷂子價值七百文,洗後掛在後園牆的衣衫潔白如雪。飽食之後側臥房內,去到廁所,糞坑內有一堆屎殼螂。†
一)章法雜亂,過渡全無;二)寓意破碎,句不相通;三)詞語殘缺,語義含混。
引題過遠
閉門不成出,麥色遍前坡。自小詩名在,如今白髮多。
經年無越信,終日厭蕃歌。近寺居僧少,春來亦懶過。
──項斯【邊州客舍】†
陳如江:「以前四句為引端,至第六句『厭蕃歌』方才明題,這對全篇只八句的律詩來說,領脈未免太遠了。」†
起手率易
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曾上古叢台。雲遮襄國天邊去,樹繞漳河地裡來。
絃管變成山鳥哢,綺羅留作野花開。金輿玉輦無行跡,風雨惟知長綠苔。
──李遠【聽人話叢台】†
陳如江:「次聯描繪此台之高與形勢之勝,轉落後半,極俯仰憑吊之意。然而令我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詩開端二句太傷率易,毫無詩味可言。」†
況周頤《蕙風詞話》:「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句,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他題便挪移不得。」
費錫璜《漢詩總說》 :「前輩稱曹子建、謝朓、李白工於發端。」,例如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同僚】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作起。
血脈不貫
博士本秦官,求才帖職難。臨風曲台凈,對月碧池寒。
講學分陰重,齋祠曉漏殘。朝衣辨色處,雙綬更宜看。
──皇甫曾【國子柳博士兼領領太常博士輒申賀贈】†
陳如江:「首聯既說太常博士之職難求,次聯就應該接柳之任職事……如果將次聯與三聯意思互換,全詩便上下一氣,血脈暢通。」†
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曉奩妝秀靨,夜帳減香筒。鈿鏡飛孤鵲,江圖畫水篊。
陂陀梳碧風,腰裊帶金蟲。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靨朱融。
髮重疑盤霧,腰輕乍倚風。
──李賀【惱公】
錢鍾書《談藝錄》:「入手出場,便費如許筆墨,描寫其人,幾占全詩七之一,以下敘述情事波折,已相形而繁簡失當矣。且此七十字中,行布拉雜。『月分蛾黛破』二聯當承『注口櫻桃小』一聯,皆寫體貌也,而忽為『香筒』、『鈿鏡』、『江圖』三句寫陳設,語隔斷。『陂陀』喻高髻也,此聯寫頭髮腰肢,亦當緊承寫口眉語,而同遭橫梗;四句之後復有『髮重』、『腰輕』一聯,則既苦凌亂,復病重疊。『杜若』一聯猶【離騷】之言『荷衣』、『蓉裳』、『蘭佩』,形容衣著,與『陂陀』一聯之言『梳』、『帶』,雖尚可銜接,而插在『注口』云云與『月分』云云之間,終如適從何來,遽集於此。『靨朱融』四十字後又有『妝秀靨』,非善忘即不憚煩耳。皆『不可貫注』、『章法欠理會』之顯例也。」
疏於過渡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前後四句缺乏過渡,有兩截詩之恨。
強截奔馬
君不見道邊廢棄池,君不見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樹中琴瑟,一斛舊水藏蛟龍。
丈夫蓋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
深山窮穀不可處,霹靂魍魎兼狂風。
──杜甫【君不見簡蘇徯】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吳汝綸語:「首尾橫絕,來去無端,所謂入不言兮出不辭者也。」、「此等詩直如神龍掉尾,夭矯太空,非人間所有。」但是杜詩頓然截住,只如奔馬撞於圍牆而止,讓讀者茫然。
遊騎無歸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白凝雲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梯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李賀【李憑箜篌引】
後六句鋪排李憑箜篌感惑鬼神,截然而止,似未作結,如奔馬脫韁不回。
結體於弱
一宿金山寺,超然離世群。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雲。
樹色中流見,鐘聲兩岸聞。翻思在朝市,終日醉醺醺。
──張祜【題潤州金山寺】†
陳如江:「尾聯則庸俗鄙惡,墮入了打油詩格。」†
孤雲將野鶴,豈向人間住。莫買沃州山,時人已知處。
──劉長卿【送上人】
結筆乏味。
王夫之《薑齋詩話》:「(李白詩)免於滯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匆匆結煞。」
王世貞《藝苑卮言》:「七言律不難中二聯,難在發端及結句耳……老杜集中,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然結亦微弱。」
了無餘味
綠楊枝上曉鶯啼,報融和天氣。被數聲、吹入紗窗裡。又驚起嬌娥睡。
綠雲斜嚲金釵墮。惹芳心如醉。為少年濕了,鮫綃帕上,都是相思淚。
──無名氏【探春令】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為少年濕了,鮫綃帕上,都是相思淚。』一直說去,了無風味,此詞家最忌。」

《詞學怪談》附錄:詩病(八)意境

有義無象
當默用言言是垢,當言用默默是塵。當言當默都無任,塵垢何由得到身?
──邵雍【言默吟】†
陳如江:「雖然以詩體裁寫成,但有義而無象。面對這種赤裸裸的觀念,讀者何以會產生美感聯想?」†
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漫騰騰地暖烘烘。
──無名氏【題壁】
以此能入《千家詩》,宜乎謝疊山多為人所嘲。
奇士不可殺,殺之成天神!奇文不可讀,讀之傷天民!
──龔自珍【夜讀番禺集】
此詩當成民諺倒是可以。
平鋪直敘
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
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
──杜甫【攜妓納涼晚際遇雨】
前三聯不過「納涼遇雨」四字,一一道來,殊無趣味。
平淡乏味
何處難忘酒,天涯話舊情。青雲俱不達,白髮遞相驚。
二十年前別,三千里外行。此時無一盞,何以敘平生?
──白居易【何處難忘酒】†
陳如江:「詩人誤以為淺近為平淡,不輕意、不費力,故流於直致率易。」†
詩含三氣
李東陽《麓堂詩話》:「秀才作詩不脫俗,謂之『頭巾氣』;和尚作詩不脫俗,謂之『餕餡氣』;詠閨閣過於華豔,謂之『脂粉氣』。能脫此三氣,則不俗矣。」
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媸;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於君不知。
──劉獻廷【昭君詞】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無論作詩作詞,不可有腐儒氣,不可有俗人氣,亦不可有才子氣。人但知腐儒氣不可有,俗人氣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氣之不可有也。尖巧新穎,病在輕薄;發揚暴露,病在淺盡。」
已知歸白閣,山遠晚晴看。石室人心靜,冰潭月影殘。
微雲分片滅,古木落薪乾。後夜誰聞磬,西峰絕頂寒。
──賈島【寄白閣默公】
賀貽孫《詩筏》:「枯木寒岩,全無暖氣。」此所謂「餕餡氣」也。
愁入雙眉閒鬥損,乍品得情懷,看承全近。深深態,無非自許;厭厭意,終羞人問。
爭知道夢裡蓬萊,待忘了餘香,時傳音信。縱留得鶯花,東風不住,也則眼前愁悶。
──僧仲殊【金明池】
僧仲殊,本名張揮,故又稱僧揮。詞筆濃艷,脂粉氣重。
……眉黛羞頻聚,朱唇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髮亂綠鬆鬆……
──元稹【會真詩】
此不獨脂肪氣,實艷詩也。
楊慎《升庵詩話》:「女郎李月素【贈情人】詩云:『感郎千金意,含嬌抱郎宿。試作帳中音,羞開燈前目。』張碧蘭【寄阮郎】云:『君似洛陽花,妾似武昌柳。兩地惜春風,何時一攜手。』真花月之妖也。」
氣象狹促
回梯暗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
──章八元【遊慈恩寺塔】†
切近而卑瑣,殊無氣象。與杜甫「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岑參「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相比,高下立見。
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
──李慶孫【富貴曲】†
吳處厚《青箱雜記》:「晏元獻公……曰『此乃乞兒相,未嘗諳富貴者。』故公每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唯說其氣象。」†
魯迅《革命文學》:「窮措大想做富貴詩,多用些金、玉、綿、綺字面,自以為豪華,而不知適見其寒蠢。」†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挂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李白【望廬山瀑布】
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徐凝【廬山瀑布】
蘇軾【戲徐凝瀑布詩】:「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徐詩無太白氣概,「虛空」、「泉」、「白練」、「一條」皆是弱字,所以平庸。雖然稱其為惡詩是太過,但是像白居易、張祜那樣對之稱許也是難解。
畫工無神
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石曼卿【題章氏園亭】
李東陽《麓堂詩話》:「『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論者以為至妙。予不能辯,但恨其意象太著耳。」
羅大經《鶴林玉露》:「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麼用。如……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
雙鷺應憐水滿池,風飄不動頂絲垂。立當青草人先見,行榜白蓮魚未知。
一足獨拳寒雨裡,數聲相叫早秋時。林塘得爾須增價,況與詩家物色宜。
──雍陶【詠雙白鷺】†
陳如江:「粘滯在物相上,未能超致,所以全詩也就沒有甚麼感興可言。」†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似血。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晁補之【鹽角兒‧亳社觀梅】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詞貴渾涵,刻摯不能渾涵,終屬下乘。」
寫景泛泛
風搖落日催行棹,潮卷新沙換故洲。
──郭祥正【追和李白登金陵鳳凰台二首】†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李白【登金陵鳳凰台】†
陳如江:「李白詩中(略)之寫景,只能用於金陵,貼切不可他移;而郭祥正詩中(略)之寫景,凡地在水濱皆可用,不必金陵也,二者高下自見。」†
景物不諧
江上相逢皆舊遊,湘山永望不堪愁。明月秋風洞庭水,孤鴻落葉一篇舟。
楓岸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乘興清舟無近遠,白雲明月吊湘娥。
──賈至【巴陵與李十二白裴九泛洞庭二首】
前首末聯皆舟景,插入落葉不當。後首上句皆岸景,下句皆湖景,用之則可。
情景分離
柵壕三面鬥,箭盡舉烽頻。營柳和煙暮,關榆帶雪春。
邊城多老將,磧路少歸人。殺盡金河卒,年年添塞塵。
──李約【從軍行】†
陳如江:「中間二聯一景一情,有如山家筵度,一葷一素。」†
霧裡看花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淒切。畫角吹寒,碧砧度韻,銀床飄葉。
衣溼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歎輕別。一襟幽事,砌蟲能說。
──周密【玉京秋】
詞旨飄忽不定,流於晦澀難解。
情意直露
雲壑布衣駘背死,勞人害馬翠眉須。
──杜甫【解悶十二首】之十二†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杜牧【過華清宮絕句】†
陳如江:「前者直陳其事,直抒己見,缺乏餘韻遠致,一覽便盡;後者深婉曲折,欲露不露,內蘊深邃,意味悠長。」†
自閉長門經幾秋,羅衣濕盡淚還流。一種娥眉明月夜,南宮歌管北宮愁。
──裴交泰【長門怨】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裴回。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王昌齡【長信怨】
李玄深《古典詩歌常識》:「裴詩完全明白地說怨愁,而且欠缺形象化……王詩則更為含蓄淒婉……以多情的人而不及無情的物,設想愈痴,其怨愈深。」
王士稹《花草蒙拾》:「『載不動許多愁』與『載取暮愁歸去』、『只載一船離恨向兩州』,正可互觀。『雙槳別離船,駕起一天煩惱』,不免徑露矣。」

《詞學怪談》附錄: 詞人評集

《詞學怪談》附錄:詞人評集
李白
張惠言:「自唐之詞人以李白為首。」
劉熙載:「太白菩薩蠻、憶秦娥二闕,足抵少陵秋興八首。」
陳廷焯:「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兩闋,自是高調,未臻無上妙諦。」
王國維:「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獨有千古。」
溫庭筠
張惠言:「自唐之詞人以李白為首,其後……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
周 濟:「飛卿下語鎮紙。」、「飛卿醞釀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懾,備剛柔之氣。鍼縷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跡……飛卿則神理超越,不复可跡像求矣;然細繹之,正字字有脈絡。」
劉熙載:「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陳廷焯:「飛卿詞全祖離騷,所以獨絕千古。菩薩蠻、更漏子諸闋,已臻絕詣,後來無能為繼。」、「飛卿詞純是風人章法」、「唐代詞人,自以飛卿為冠。」
王國維:「溫飛卿之詞,句秀也。」、「『畫屏金鷓鴣』」
韋莊
周 濟:「端己揭響入雲」、「端己詞,清豔絕倫,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見風度。」
劉熙載:「韋端己、馮正中諸家詞,留連光景,惆悵自憐,蓋亦易飄颺於風雨者。若第論其吐屬之美,又何加焉。」
陳廷焯:「韋端己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鬱,最為詞中勝境。」
況周頤:「韋文靖詞,與溫方城齊名,熏香掬豔,眩目醉心,尤能運密入疏,寓濃於淡,花間群賢,殆鮮其匹。」
王國維:「端己詞情深語秀,雖規模不及後主、正中,要在飛卿之上。」、「『弦上黃鶯語』」、「韋端己之詞,骨秀也。」
李後主
納蘭性德:「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重。李後主兼有其美,兼饒煙水迷離之致。」
周 濟:「李後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王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
王鵬運:「蓮峰居士詞,超逸絕倫,虛靈在骨。芝蘭空谷,未足比其芳華;笙鶴瑤天,詎能方茲清怨?後起之秀,格調氣韻之間,或月日至,得十一於千百。若小晏,若徽廟,其殆庶幾。斷代南渡,嗣音闃然。蓋閒氣所鍾,以謂詞中之帝,當之無愧色矣。」
陳廷焯:「後主詞思路淒惋,詞場本色,不及飛卿之厚,自勝牛松卿輩。」
王國維:「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李重光之詞,神秀也。」、「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主觀之詞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馮延巳
張惠言:「其言忠愛纏綿。」
劉熙載:「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韋端己、馮正中諸家詞,留連光景,惆悵自憐,蓋亦易飄颺於風雨者。若第論其吐屬之美,又何加焉。」
陳廷焯:「馮正中詞,極沉鬱之至,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也。」
馮 煦:「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啟歐晏。」、「翁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揆以六義,比興為多。」
況周頤:「陽春一集,為臨川、珠玉所宗,愈瑰麗,愈醇樸。南渡名家,沾丐膏馥,輒臻上乘。馮詞如古蕃錦,如周、秦寶鼎彝,琳琅滿目,美不勝收。詞之境詣至此,不易學,並不易知,未容漫加選擇,與後主詞實異曲同工也。」
王國維:「雖不少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
晏殊
劉 頒:「晏元獻尤喜江南馮延巳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
晁補之:「晏元獻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閒雅。」
李清照:「皆句讀不茸之詩爾。」
王 灼:「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
陳廷焯:「晏、歐詞雅近正中,然貌合神離,所失甚遠。蓋正中意余於詞,體用兼備,不當作豔詞讀。若晏、歐不過極力為豔詞耳,尚安足重。」
馮 煦:「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婉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
胡雲翼:「工於造語。」
張先
李清照:「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
周 濟:「子野清出處、生脆處,味極雋永,只是偏才,無大起落。」
陳廷焯:「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後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自子野後,一千年來,溫、韋之風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吳 梅:「晁無咎曰:『子野與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余謂子野若仿耆卿,則隨筆可成珠玉;耆卿若效子野,則出語終難安雅。不獨涇渭之分,抑且雅鄭有別。」
夏敬觀:「子野詞,凝重古拙,有唐、五代之遺音。慢詞亦多用小令作法。在北宋諸家中,可云獨樹一幟。比之於書,乃鍾繇之體也。」
歐陽修
李清照:「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爾。」
周 濟:「永叔詞,只如無意,而沉著在和平中見。」
馮 煦:「其詞與元獻同出南唐,而深致則過之。宋至文忠,文始復古,天下翕然師尊之,風尚為之一變。即以詞言,亦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遊。本傳云:『超然獨驚,眾莫能及。』獨其文乎哉?獨其文乎哉?」
柳永
葉夢得:「『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李清照:「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
陳振孫:「柳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折,尤工於羈旅行役。」
沈義父:「柳耆卿音律甚協,句法亦多有好處。然未免有鄙俗語。」
張 炎:「康與之柳詞亦自批風抹月中來。風月二字,在我發揮,二公則為風月所使耳。」
彭孫遹:「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從淺俚處求之,遂使金荃、蘭畹之音,流入挂枝、黃鶯之調,此學柳之過也。」
紀 昀:「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
宋翔鳳:「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倚聲家當屍而祝之。如竹所錄,皆精金粹玉,以屯田一生精力在是,不似東坡輩以餘力為之也。」
周 濟:「耆卿為世訾謷久矣,然其鋪敘委婉,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柳詞總以平敘見長,或發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勾勒提攝,有千鈞之力。」
劉熙載:「柳耆卿詞,昔人比之杜詩,為其實說,無表德也。余謂此論其體則然,若論其旨,少陵恐不許之。」、「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於敘事,有過前人。惟綺羅香澤之態,所在多有,故覺風期未上耳。」、「耆卿細貼」
陳廷焯:「耆卿詞,善於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溫、韋忠厚之意。詞人變古,耆卿首作俑也。」
馮 煦:「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為俳體,詞多媟黷,有不僅如提要所云『以俗為病』者」
鄭文焯:「屯田,北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
吳 梅:「柳詞僅工鋪敘而已,每首中事實必清,點景必工,而又有一二警策語,為全詞生色,其工處在此也。」、「柳詞皆是直寫,無比興,亦無寄託。見眼中景色,即說意中人物,便覺直率無味。況時時有俚俗語。」
夏敬觀:「耆卿詞當分雅俚二類。雅詞用六朝小文賦作法,層層鋪敘,情景交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俚詞襲五代淫波之風,開金元曲子之先聲,比於里巷歌謠,亦復自成一格。」、「耆卿寫景無不工,造句不事雕琢。清真效之。故學清真詞者,不可不讀柳詞。耆卿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一篇之中,回環往復,一唱三歎。故慢詞始盛於耆卿,大成于清真。」
晏幾道
李清照:「苦無鋪敘。」
周 濟:「晏氏父子,仍步溫、韋;小晏精力尤勝。」
陳廷焯:「詩三百篇,大旨歸於無邪。北宋產晏小山工於言情,出元獻、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於邪,有失風人之旨。而措詞婉妙,則一時獨步。」
馮 煦:「古之傷心人,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
王國維:「小山矜貴有餘,但方可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吳 梅:「豔詞自以小山為最,以曲折深婉,淺處皆深也。」
蘇軾
陳師道:「東坡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晁補之:「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傑出,自是曲中縛不住者。」
李清照:「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
胡 寅:「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
王 灼:「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劉辰翁:「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
毛 晉:「宋人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善評也。」
紀 昀:「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格,然謂之不工則不可。故今日尚與花間一派並行,而不能偏廢。」
周 濟:「蘇、辛並稱。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絕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人賞東坡粗豪,吾賞東坡韶秀:韶秀是東坡佳處,粗豪則病也。」、「東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亦爾。」
劉熙載:「東坡詞具神仙出世之姿」、「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則時與太白為近。」
陳廷焯:「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於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詞至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寄慨無端,別有天地。」
王國維:「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東坡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
吳 梅:「公詞豪放縝密,兩擅其長。世人第就豪放處論,遂有鐵板銅琵之誚,不知公婉約處,何讓溫韋。」
黃庭堅
陳師道:「當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
晁補之:「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
李清照:「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矣。」
賀 裳:「黃九時出俚語,如口不能言,心下快活,可謂傖父之甚。」
彭孫遹:「詞家每以秦七、黃九並稱,其實黃不及秦遠甚,猶高之視史,劉之視辛,雖齊名一時,而優劣自不可掩。」
劉熙載:「黃山谷詞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辨。惟故以生字俚語,侮弄世俗,若為金元曲家濫觴。」
陳廷焯:「秦七、黃九,並重當時。然黃之視秦,奚啻碔砆之與美玉。詞貴纏綿,貴忠愛,貴沉鬱,黃之鄙俚者無論矣。即以其高者而論,亦不過於倔強中見姿態耳。」、「黃九於詞,直是門外漢,匪獨不及秦、蘇,亦去耆卿遠甚。」
馮 煦:「後山以秦七、黃九並稱,其實黃非秦匹也。若以比柳,差為得之。蓋其得也,則柳詞明媚,黃詞疏宕,而褻諢之作,所失亦均。」
夏敬觀:「『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馭風騎氣,以與造物者遊』,東坡譽山谷之語也。吾於其詞亦云。」
秦觀
蔡伯世:「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唯少游一人而已。」
李清照:「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
胡 仔:「少遊詞雖婉美,然格力失之弱。」
王 灼:「張子野、秦少遊,俊逸精妙。少遊屢困京洛,故疏蕩之風不除。」
張 炎:「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周 濟:「少遊最和婉醇正,稍遜清真者辣耳。少遊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
賀 裳:「少游能曼聲以合律,寫景極凄惋動人。然形容處,殊無刻肌入骨之言,去韋莊、歐陽炯諸家,尚隔一塵。」
樓敬思:「淮海詞,風骨自高,如紅梅作花,能以韻勝,覺清真亦無此氣味也。」
紀 昀:「觀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流傳雖少,要為倚聲家一作手。」
劉熙載:「少遊清遠」、「秦少遊詞得《花間》、《尊前》遺韻,卻能自出清新。東坡詞雄姿逸氣,高軼古人,且稱少遊為詞手。」、「少遊詞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則過之。」
陳廷焯:「秦少遊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遠祖溫、韋,取其神不襲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焉。然變而不失其正,遂令議者不病其變,而轉覺有不得不變者。」、「少遊詞最深厚,最沉著。」
馮 煦:「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少遊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作詞寄慨身世,閒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之後,一人而已。」、「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於內,不可以傳。」
況周頤:「少遊自辟蹊徑,卓然名家。蓋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騁妍於尋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長公者獨深。」
吳 梅:「少遊格律細,故運思所及,如幽花媚春,自成馨逸。」、「北宋詞家以縝密之思,得遒煉之致者,惟方回與少遊耳。今人以秦柳並稱,柳詞何足相比哉!」
夏敬觀:「少遊詞清麗婉約,辭情相稱,誦之回腸蕩氣,自是詞中上品。比之山谷,詩不及遠甚,詞則過之。蓋山谷是東坡一派,少遊則純乎詞人之詞也。」
賀鑄
張 耒:「高絕一世」、「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
李清照:「苦少典重」
張 炎:「善鍊字面」
劉體仁:「惟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詞有警句,則全首俱動。若賀方回非不楚楚,總拾人牙慧,何足比數。」
劉熙載:「方回贍逸」
陳廷焯:「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于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方回詞極沉鬱,而筆勢卻又飛舞,變化無端,不可方物,吾烏乎測其所至。」
況周頤:「東山詞亦極厚,學之卻無流弊。信能得其神似,進而窺蘇、辛堂奧,何難矣。厚之一字,關系性情。『解道江南斷腸句』,方回之深於情也。企鴻軒蓄書萬余卷,得力於醞釀者又可知。張叔夏作詞源,于方回但許其善煉字面,詎深知方回者耶?」
王國維:「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吳 梅:「諸作皆沉鬱,而筆墨極飛舞,其氣韻又在淮海之上,識者自能辨之。」、「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蓋得力於風雅,而出之以變化。故能具綺羅之麗,而复得山澤之清。」
夏敬觀:「王直方詩話謂方回言:學詩於前輩,得八句云:『平淡不涉於流俗,奇古不鄰於怪僻,題詠不窘於物義,敘事不病於聲律,以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見於成篇渾然不可鐫,氣出於言外浩然不可屈。』此八語,余謂亦方回作詞之訣也。」
周邦彥
陳振孫:「清真詞多用唐人詩檃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敘,富艷精工,詞人之甲乙也。」
沈義父:「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為冠絕也。」
陳 鬱:「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
張 炎:「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美成詞只當看他渾成處,於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卻不高遠。」
彭孫遹:「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豔珠鮮,政未可以其軟媚而少之也。」
周 濟:「美成思力獨絕千古,如顏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後有作者,莫能出其範圍矣。讀得清真詞多,覺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經意。」、「鉤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清真,集大成者也。」
劉熙載:「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豔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周美成律最精審……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
劉體仁:「周美成不止不能作情語,其體雅正,無旁見側出之妙。」
陳廷焯:「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復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美成詞於渾灝流轉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
馮 煦:「陳氏子龍曰:『以沉摯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誦之而得雋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儇利之詞,而制之必工煉,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明珠翠羽,猶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驚露取妍,實貴含蓄不盡,時在低回唱歎之餘,則命篇難也。』張氏綱孫曰:『結構天成,而中有豔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痴語、沒要緊語,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跡。』毛氏先舒曰:『北宋詞之盛也,其妙處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豔冶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氣取,豔冶可以言工,高健幽咽,則關乎神理,難可強也。』又曰:『言欲層深,語欲渾成。』諸家所論,未嘗專屬一人,而求之兩宋,惟片玉、梅溪,足以備之。周之勝史,則又在渾之一字,詞至於渾而無可復進矣。」
王國維:「美成詞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美成詞多作態,故不是大家氣象。」、「詞中老杜,非先生不可。讀先生之詞,於文字之外,須更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
陳 洵:「清真格調天成,離合順逆,自然中度。」
李清照
王 灼:「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
羅大經:「以一婦人乃能創意出奇如此!」
沈 謙:「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易安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黃九之下。詞無一首不工,其煉處可奪夢窗之席,其麗處直參片玉之班,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鬚眉。」
劉體仁:「惟易安居士『最難將息,怎一個愁字了得』,深妙穩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絕句,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
周 濟:「閨秀詞惟清照最優,究苦無骨。」
陳廷焯:「李易安詞,獨辟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從淮海、大晟來,而鑄語則多生造。婦人有此,可謂奇矣。」
沈曾植:「易安跌宕昭彰,氣度極類少遊,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鋒太露,被謗殆亦因此。」
況周頤:「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較沉博,下開南宋風氣。」
陸游
劉克莊:「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
毛 晉:「楊用修云:『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予謂超爽處更似稼軒耳。」
劉熙載:「陸放翁詞,安雅清贍,其尤佳者在蘇、秦間。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韻,是以人得測其所至。」
陳廷焯:「放翁詞亦為當時所推重,幾欲與稼軒頡頏。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軒甚遠。」
馮 煦:「劍南屏除纖豔,獨往獨來,其逋峭沉鬱之概,求之有宋諸家,無可方比。」
王國維:「有氣而乏韻
辛棄疾
劉克莊:「公所作,大聲鏜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毛 晉:「稼軒晚年來卜築奇獅,專工長短句,累五百首有奇。但詞家爭鬥穠纖,而稼軒率多撫時感事之作,磊砟英多,絕不作妮子態。宋人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善評也。」
劉體仁:「辛稼軒非不自立門戶,但是散仙入聖,非正法眼藏。」
彭孫遹:「稼軒之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激昂排宕,不可一世。」
鄒祗謨:「稼軒雄深雅健,自是本色,俱從南華、沖虛得來。然作詞之多,亦無如稼軒者。中調、短令亦間作嫵媚語。觀其得意處,真有壓倒古人之意。」
樓敬思:「稼軒驅使《莊》《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
紀 昀:「慷慨激昂,有不可一世之慨。於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於剪翠刻紅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
吳衡照:「辛稼軒別開天地,橫絕古今,《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說》、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
周 濟:「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豔,思力果銳,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流傳之廣且久也。」、「後人以粗豪學稼軒,非徒無其才,並無其情。稼軒固是才大,然情至處,後人萬不能及。」、「世以蘇、辛並稱。蘇之自在處,辛偶能到之;辛之當行處,蘇必不能到;二公之詞,不可同日語也。」、「吾十年來,服膺白石,而以稼軒為外道。由今思之,可謂瞽人捫鈅也。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蘇、辛並稱。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絕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沉著痛快,有轍可循,南宋諸公,無不傳其衣缽,固未可同年而語也。稼軒由北開南,夢窗由南追北,是詞家轉境。」
劉熙載:「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廋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天姿是何敻異。」、「稼軒豪傑之詞」、「辛稼軒風節建豎,卓絕一時,惜每有成功,輒為議者所沮……然則其長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鳴者哉。」、「蘇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詞瀟灑卓犖,悉出於溫柔敦厚。或以粗獷託蘇辛,固宜有視蘇辛為別調者哉。」
謝章鋌:「學稼軒,要於豪邁中見精致。近人學稼軒,只學得莽字、粗字,無怪闌入打油惡道。試取辛詞讀之,豈一味叫囂者所能望其頂踵?」、「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不敢自為菲薄。然辛以畢生精力注之,比蘇尤為橫出。」
陳廷焯:「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
王國維:「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南宋詞人……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幹青雲之概,甯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劉過
黃 升:「其詞多壯語,蓋學稼軒者也。」
張 炎:「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餘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
劉熙載:「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其有意效稼軒體者,如沁園春『斗酒彘肩』等闋,又當別論。」
馮 煦:「龍洲自是稼軒附庸,然得其豪放,未得其宛轉。」
姜夔
黃 升:「白石道人,中興詩家名流,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
沈義父:「姜白石清勁知音,亦未免有生硬處。」
陳 鬱:「意到語工,不期高遠而自高遠。」
朱彝尊:「姜堯章氏最為傑出」、「詞莫善於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基之後,得其門者寡矣。」
周 濟:「白石以詩法入詞,門徑淺狹,如孫過庭書,但便後人模仿。」、「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蘊無窮,可與稼軒伯仲;餘俱據事直書,不過手意近辣耳。」、「白石詞,如明七子詩,看是高格響調,不耐人細看。」、「白石好為小序,序即是詞,詞仍是序,反復再觀,如同嚼蠟矣。」、「白石小序甚可觀,苦與詞複。若序其緣起,不犯詞境,斯為兩美已。」
劉熙載:「白石才子之詞」、「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詞家稱白石曰白石老仙,或問畢竟與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蓋為近之。』」
陳廷焯:「姜堯章詞,清虛騷雅。每于伊郁中饒蘊藉,清真之勁敵,南宋一大家也。夢窗、玉田諸人,未易接武。」、「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最高。沈伯時譏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黃叔暘歎為美成所不及,亦漫為可否者也。惟趙子固云:白石詞家之申、韓也,真刺骨語。」、「白石則如白雲在空,隨風變滅。」
王國維:「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有格而無情」、「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胡雲翼:「孤芳自賞」、「難以指實」
史達祖
姜 夔:「梅溪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
彭駿孫:「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
周 濟:「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筆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數,所謂一鉤勒即薄者。」、「《梅溪詞》中,喜用偷字,中以定其品格矣。」
陳廷焯:「大約南宋詞人,自以白石、碧山為冠,梅溪次之,夢窗、玉田又次之……然則梅溪雖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與清真抗哉?」
王國維:「失之膚淺」
吳文英
沈義父:「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
尹 煥:「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張 炎:「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
紀 昀:「詞家之有文英,如詩家之有李商隱。」
周 濟:「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穠摯。」、「夢窗非無生澀處,總勝空滑。況其佳者,天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夢窗立意高,取逕遠,皆非餘子所及。惟過嗜餖飣,以此被議。若其虛實並到之作,雖清真不過也。」、「夢窗每於空際轉身,非具大神力不能。」
陳廷焯:「沈伯時云:『夢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易知。』其實夢窗才情超逸,何嘗沉晦。夢窗長處,正在超逸之中,見沉鬱之意,所以異于劉、蔣輩,烏得轉以此為夢窗病。至張叔夏云:『吳夢窗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論亦余所未解……若夢窗詞,合觀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數語,亦自入妙,何嘗不成片段耶。總之,夢窗之妙,在超逸中見沉鬱,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氣較勝。」
鄭文焯:「君特為詞,用雋上之才,別構一格,拈韻習取古諧,舉典務出奇麗,如唐賢詩家之李賀,文流之孫樵、劉蛻,錘幽鑿險,開徑自行,學者匪造次所能陳其細趣也。其取字多從長吉詩中得來,故造句奇麗。世士罕尋其源,輒疑太晦,過矣。」
況周頤:「『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璚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宋詞有三要:重、拙、大。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芳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沉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玩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沉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緻密,先學夢窗之沉著。即緻密、即沉著。非出乎緻密之外,超乎緻密之上,別有沉著之一境也。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見為不同,則夢窗緻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處,雖欲擬議形容之,猶苦不得其神似。穎惠之士,束發操觚,勿輕言學夢窗也。」
王國維:「並不求諸氣體,而惟文字之是務。」、「『映夢窗,凌亂碧』」
陳 洵:「天祚斯文,鍾美君特。水樓賦筆,年少承平,使北宋之緒,微而複振。尹煥謂『前有清真,後有夢窗』,信乎其知言矣。」、「夢窗神力獨運,飛沉起伏,實處皆空。」、「飛卿嚴妝,夢窗亦嚴妝。惟其國色,所以為美。若不觀其倩盼之質,而徒眩其珠翠,則飛卿且譏,何止夢窗。」
劉克莊
馮 煦:「後村詞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豈剪紅刻翠者可比耶?」
劉熙載:「劉後村詞,旨正而語有致。」
陳廷焯:「感激豪宕」
蔣捷
紀 昀:「鍊字精深,音詞諧暢,為倚聲家之矩矱。」
周 濟:「竹山有俗骨,然思力沉透處,可以起懦。」、「竹山薄有才情,未窺雅操。」
劉熙載:「蔣竹山未極流動自然,然洗鍊縝密,語多創獲。」、「長短句之長城。」
陳廷焯:「竹山雖不論可也。」、「竹山詞,外強中乾,細看來尚不及改之。竹垞《詞綜》,推為南宋一家,且謂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論,吾未敢信。」
周密
戈 載:「草窗詞盡洗靡曼,獨標清麗,有韶倩之色,有綿渺之思,與夢窗旨趣相侔,二窗並稱,允矣無忝。其於律亦極嚴謹,蓋交遊甚廣,深得切劘之益。」
周 濟:「公謹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無與為匹。」、「公謹只是詞人,頗有名心,未能自克,故雖才情詣力,色色絕人,終不能超然遐舉。」、「草窗鏤冰刻楮,精妙絕倫;但立意不高,取韻不遠,當與玉田抗行,未可方駕王、吳也。」
李慈銘:「南宋之末,終推草窗、夢窗兩家為此事眉目,非碧山、竹屋輩所可頡頏。」
陳廷焯:「周公瑾詞,刻意學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氣體究去清真已遠。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視竹屋。」
王國維:「失之膚淺」
王沂孫
戈 載:「予嘗謂白石之詞,空前絕後,匪特無可比肩,抑且無從入手,而能學之者則惟中仙。其詞運意高遠,吐韻妍和;其氣清,故無沾滯之音;其筆超,故有宕往之趣;是真白石之入室弟子也。」
周 濟:「中仙最多故國之感,故著力不多,天分高絕,所謂意能尊體也。」、「中仙最近叔夏一派,然玉田自遜其深遠。」、「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碧山胸次恬淡,故黍離、麥秀之感,只以唱歎出之,無劍拔弩張習氣。」、「碧山思、筆,可謂雙絕。幽折處,大勝白石,惟圭角太分明,反復讀之,有水清無魚之恨。」
王鵬運:「碧山詞頡頏雙白,揖讓二窗,實為南宋之傑。」
陳廷焯:「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詩有詩品,詞有詞品。碧山詞性情和厚,學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諸忠厚而運以頓挫之姿,沉鬱之筆。論其詞品,已臻絕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碧山詞觀其全體,固自高絕,即於一字一句間求之,亦無不工雅。」、「詞法莫密于清真,詞理莫深于少遊,詞筆莫超于白石,詞品莫高於碧山。」、「詞有碧山,而詞乃尊。否則以為詩之餘事,遊戲之為耳。必讀碧山詞,乃知詞所以補詩之闕,非詩之餘也。」
況周頤:「初學作詞,最宜讀碧山樂府,如書中歐陽信本,準繩規矩極佳。二晏如右軍父子,賀方回如李北海,白石如虞伯施而雋上過之,公謹如褚登善,夢窗如魯公,稼軒如誠懸,玉田如趙文敏。」
張炎
鄧 牧:「美成、白石,逮今膾炙人口。知者謂麗莫如周,賦情或近俚;騷莫若姜,放意或近率。今玉田張君,無二家所短而兼所長。」
仇 遠:「意度超元,律呂協洽……方之古人,當與與白石老仙相鼓吹。」
樓敬思:「南宋詞人,姜白石外,唯張玉田能以翻筆、側筆取勝,其章法、句法俱超,清虛騷雅,可謂脫盡蹊徑,自成一家。迄今讀集中諸詞,一氣卷舒,不可方物,信乎其為山中白雲也。」
周 濟:「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詣力,亦不後諸人;終覺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然其清絕處,自不易到。」、「玉田詞,佳者匹敵聖,往往有似是而非處,不可不知。叔夏所以不及前人處,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換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輝玉映,不可指摘。近有喜學玉田,亦為修飾字句易,換意難。」、「玉田才本不高,專恃磨礱雕琢,裝頭作腳,處處妥當,後人翕然宗之。」、「筆以行意也,不行須換筆,換筆不行,便須換意。玉田惟換筆,不換意。」
劉熙載:「張玉田詞清遠蘊藉,悽愴纏綿,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嘗不轉益多師。」
陳廷焯:「張玉田詞,如並剪哀梨,爽豁心目,故誦之者多。至謂可與白石老仙相鼓吹,惟精警處多,沉厚處少,自是雅音,尚非白石之匹。」、「玉田工於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絕。」
王國維:「並不求諸氣體,而惟文字之是務。」、「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玉老田荒』」
吳 梅:「玉田詞皆雅正,故集中無俚鄙語,且別具忠愛之致;玉田詞皆空靈,故集中無濁滯語,且多婉麗之態。自學之者多效其空靈,而立意不深,即流於空滑之弊。豈知玉田用筆,各極其致,而琢句之工,尤能使筆意俱顯。人僅賞其精警,而作者詣力之深,曾未知其甘苦也。」
納蘭性德
況周頤:「純任性靈,纖塵不染」
王國維:「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詞學怪談》附錄:主要參考資料

《詞學怪談》附錄:主要參考資料
  • 《人間詞話新注》,王國維著,滕咸惠校注,1986,齊魯書社
  • 《中國文學史》,章培恆、駱玉明著
  • 《唐宋詩舉要》,高步瀛著,1978,上海古籍出版社
  • 《宋詞選》,胡雲翼選注,1999,上海古籍出版社
  • 《唐宋詞格律》,龍榆生編撰,香港中華書局
  • 《古典詩歌常識》,李玄深編著,1979,香港中流出版社
  • 《詩學概要》,林正三著,http://poem.bise.idv.tw/big5/books/poemgist/
  • 《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編,陳婉俊補注,1988,岳麓書社出版社
  • 《粵語審音配詞字庫》,香港中文大學,http://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can/
  • 《詩詞讀寫叢話》,張中行著
  • 《李白與杜甫》,郭沫若著,1972,人民文學出版社
  • 《杜甫傳》,馮至著,1999,百花文藝出版社
  • 《詩詞格律》,王力著,1977,中華書局
  • 《古詩指瑕》,陳如江著,1998,上海書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