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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5日 星期二

《詞學怪談》第十八章 映夢窗,零亂碧

第十八章 映夢窗,零亂碧
「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
  寫作的要點,不是華麗的詞藻,不是精巧的比喻,而是把想表達的東西寫清楚。嗯!喜歡李商隱、朦朧派、印象派、現代派……的人請別鼓噪,我並不是說寫作一定要徹底的清楚明白,不能有半點隱喻暗示,我說的是,寫作的要點是讓人能讀懂你的文字──不管他們明不明白背後的喻意。
  這──太簡單了吧?便是中小學生作文也不會讓人完全看不懂啊!
樊宗師【蜀綿州越王樓詩】
綿之城,帝猲𢶆,掀明威。瀰石硝馳,涪瀨左陵。凌紅,簪天地,送行癸壬,且掬跎踢于西北,蟠紅頠青,越王貞故為樓。重軒疊飛,門明窗蒙傘,蹇蹇予始登。謂日月昏曉,可窺其背,雷電合,風雲遇,霜辛露酸,星辰介行。鬼神變化,草木顯,繡髻銜,蓑芰皆可察極。既縈視其江帶,又極視其土岡。斷暴遠近,山嶮嶮若閿之束皇。天原開,見荊山,我其蔩河間,澗然為曲直。淚雨落,不可掩。因口其心曰:無害若其自果星星。過歸,尚悲不能解。重為詩以釋,益不可。顧謂郡中諸君,能無有以以華豔。其念蓄云。
危樓倚天門,如𨶻星辰宮。榱薄龍虎怪,洄洄繞雷風。徂秋試登臨,大靄屯喬空。
不見西北路,考懷益雕窮。石瀨薄濺濺,上山杳穹穹。昔人創為逝,所適酡顏紅。
今我茲之來,猶校成歲功。輟田植科畝,遊圃歌芳叢。地財無叢厚,人室安取豐。
既乏富庶能,千萬慚文翁。
  對於這篇奇文,章培恆和駱玉明的《中國文學史》如是說:「詩還勉強可以讀通,那序文古往今來幾乎無人讀通。」韓愈一派的詩文好「奇」,常怪澀難懂,而樊宗師則是其中最「澀」的一個。對於這樣一個怪語疊出的人,韓愈有著出奇的包容力,稱其「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既極乃通發紹述(樊宗師,字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稱讚他字詞必為自己所創,不襲用前人一詞半語。這種稱讚其它人是沒法體會的:文字的作用是交流溝通,你每一個詞都是自己首創,別人如何明白?文章如何能「文從字順」?時間的評價是最公正的,樊宗師一生詩文過千篇,如今只淘汰剩下兩篇詩文,由此可知他文字的價值。漢王充《論衡》云:「文貴乎順合眾心,不違人意,使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是也。
  雖然有時間的篩選淘汰,文學史上卻常有一些錯誤的風氣盛行一時甚至數代,即使是莫名其妙如樊宗師的文風也曾盛行過。李肇《國史補》曰「元和之後,文筆則學奇詭於韓愈,學苦澀於樊宗師」。這種風氣一直流傳到北宋,當時稱為太學體,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嘉祐中,士人劉畿,累為國學第一人,驟為險怪之語,學者歙然效之,遂成風俗。」徹底改變這種文風的人是歐陽修,嘉祐二年歐陽修主持科舉,將劉畿的應試文章「以大朱筆橫抹之,自首至尾,謂之『紅勒帛』,判大紕繆字榜之。」並將「凡為新文者,一切棄黜。」(《夢溪筆談》)。歐陽修的文字變法受到相當大的阻力,「舉子嘩變,群聚嘲罵,甚至在大街上攔住歐陽修的馬頭哄鬧」(《中國文學史》),歐陽修卻堅持不為所動,終於令得「場屋之習,從是遂變」(《宋史》)、「時體為之一變。」,從而奠定了北宋詩文的基本風格。
埃及藝術【阿門哈特的門碑】
藝術風格的隋性是很強的,試舉兩例:
1)古埃及繪畫有嚴格的規範:臉和腿是側面而胸是正面的,兩次九十度的視角變化使畫看起來很不自然,但是這種奇怪的風格在古埃及保持了三千年。
2)因為古畫多變色而呈棕色調,古典主義者認為棕色的畫才能符合古代崇高的風格,所以當康斯泰堡(John Constable, 1776-1837, 英國美術史上最傑出的畫家之一,對風景畫的發展有重要貢獻)畫了綠色的草地時,有人對他說草地最好也帶點棕色。
題外話:易學?難學?不可學?
  雖然說「學奇詭於韓愈,學苦澀于樊宗師」,但是「澀」其實只是「奇」的皮相,學習韓愈的「奇」需要相當才學和創意,而學「澀」卻很容易,所以太學體所學的實際是「澀」。這種有意無意的趨易避難風氣在文學史上是常見的,也造成了許多價值不大、卻又盛行一時的文學流派。
  除了韓樊的奇澀,李肇還記載:「歌行則學流蕩於張籍,詩章則學矯激於孟郊,學淺切於白居易,學淫靡於元稹,俱名『元和體』。」元、白、張籍、王建等人的新樂府運動最大的價值是對社會問題的反應,其次是突破詩歌內容的狹窄和形式的雕琢。因為白體易學,北宋初期曾經流行一時,但是學白體的人所學到的只是詩句的淺易,把詩寫得像打油詩,被歐陽修譏為「其語多得於容易」
  除了有難學易學之分,詩還有可學不可學之分。人們常說學詩要學杜甫,而不可學李白,杜甫可學,李白不可學。這是因為李白的詩是自然天成的「才氣」的傾注,沒有相應的才氣是學不了的(大抵只有蘇東坡一人可及)。而杜甫的詩是苦鍊勤學的「才學」的凝聚,是可以通過勤學進步的。北宋詩人當以蘇軾為首,而後人所學的卻是黃庭堅,這固然是因為蘇軾認為文學不應專主一格,無意自立為宗師,同時也因為他的詩詞才氣橫溢,非常人所能學。相反,黃庭堅以才學為詩,又提出一系列詩法,所以後人以之為宗,這就是文學史上頗有惡名的江西詩派。
  詞也是一樣,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
  文學很講求獨創性,李白的才氣、杜甫的倔強、李商隱的感傷、李煜的性情,正是這些後人沒法學到的東西令到他們的詩歌不朽。或者,難得的才最可貴。
「熟而不新則腐爛,新而不熟則生澀」
  詩詞的喻意用字本來便較跳躍,加上為了湊合平仄,常有生造的字詞,其中有的貼切生動,能使詩詞填色,例如: 「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而有的則生硬怪僻,例如:「異王冊崇勳」、「天憎梅浪發」、「片繡點重茵」(參見附錄一:詩病之隨意省減至杜撰詞匯各條)。詩詞中的澀語,一是因為作家自矜淵博,逞奇好僻,二是因為作者好鍊字,卻又錘鍊過度。前者的代表人物當然是韓愈(此外黃庭堅也是其中表表),他的澀句如「爇堞熇歊?,抉門呀拗閻」只是「徒聱牙餺舌,而實無意義」(趙翼)。後者則包括一眾苦吟詩人和周邦彥、吳文英等格律派詞人。他們挖空心思地去推敲詩眼,相反卻令詩句晦澀,例如以苦吟聞名的孟郊,蘇軾評其詩為「空螯」──殼硬難解,中空無味;而被黃庭堅稱為「閉門覓句陳無己」的陳師道,則被元好問譏諷「可憐無補費精神」。方回曰:「熟而不新則腐爛,新而不熟則生澀」,李漁曰:「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是也。
  詞家之中,用語最晦澀的不是好用典故發議的辛派詞人,而是周邦彥和吳文英等人。自周邦彥以來,詞被全面的文人化,詞人好講詞法,排乏詞中原有的俚俗成分而認為「清空雅正」才是標準,同時又對詞中的用字著力粉飾,刻意訂下了許多規矩。不過雖然有這樣的意趣,卻沒有相應的才學,雕琢過度,難免有點走樣。例如周邦彥「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 「愁」字便太露,完全破壞詞句的意境;又如「敗壁秋蟲嘆」、「飛雨時鳴高屋」、「午陰佳樹清園」,雕痕塑跡明顯,遠遠未能做到王國維所說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被稱為「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的周邦彥尚且如此,後人渲染回環之力不及,融化錘鍊之功不逮,便成了「欲避鄙俗,轉成塗飾」
  除了用詞的晦澀,句之間的轉承也很重要,詩人之中詩句最有跳躍性的是李賀,黎二樵稱其「於章法不大理會」,即使是他最著名的【金銅仙人辭漢歌】也充滿片段感:
【金銅仙人辭漢歌並序】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李賀的詩變化無方,句子之間似連似斷,找不到連貫分明的脈理,這種飄忽跌宕的詩風和詩中的奇思怪想都源自他近乎病態的情緒,雖然能強烈地表現個人扭曲的心境,但是思緒跳盪過急,支離散亂便成為不可避免的毛病。
題外話:李賀
1‧除了脈理不分明,李賀詩中隨意減省字詞的例子也很多,錢鍾書《談藝錄》便提到他在【秋來】、【高軒過】中把「書生作客」省作「書客」,很易被誤解。此外他還好用奇字僻典(例如席箕、跳汰、毾𧽼),但是「語奇而入怪」,「字字句句欲傳世,顧過於劌鉥,無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讀之,有山節藻梲而無梁棟,知其非大道也」
2‧李賀突破前人的地方是他的詩十分注重內心情感(甚至幻覺)的描寫。許多人認為洛夫和李賀相近,相信他自己也以此自矜。但是洛夫的詩大多故作陰寒,詭奇的字句用得雖多,奇思怪想亦复不少,卻沒有李賀內在的、壓抑的情緒,讀來令人覺得虛假。而李賀詩中的珣麗色彩和孤絕的情思,更是洛夫不可企及的。
3‧洛夫【與李賀共飲】中有如下一段:「嚼五香豆干似的\嚼著絕句。絕句。絕句\……\我試著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絕\塞進一隻酒甕中\搖一搖,便見雲霧騰升\語字醉舞而平仄亂撞\……」李賀,為甚麼是七絕呢?
4‧相傳李賀與人出遊時會有一書僮背著錦囊相隨,李賀每想到一句詩便寫下來投入囊中,回家後再將之補完。未知李賀會否誤把不同時候的詩句拼合在一起?如果會的話,他詩歌的跳躍性大概和這種不良寫詩方法有點關係吧?
「映夢窗,零亂碧」
普桑【阿爾卡迪的牧人】(Nicolas Poussin, 1594 ~ 1665, 法國畫家, Et in Arcadia Ego)
和南宋格律派詞人相似,普桑沉迷於古典的崇高風格,認為畫家應該畫“高貴莊重"的畫,因而為繪畫發展了許多死板的教條,但是結果卻是令畫的人物缺乏生氣,連搏鬥中的人也因為要有高貴性而顯得被凍結住。他又在繪畫中追求文學效果,認為一張好畫應該讓觀眾感受到每個人物的情感,從而說出畫中的故事,但是過度地追求故事性,他的畫顯得晦涩而不好懂。他代表作【阿爾卡迪的牧人】便有很多不同的解釋。
  詞人方面,句子之間最缺乏脈理的名家應數吳文英。吳文英的詞以「密麗深幽」見稱,說的是他的詞色彩明麗,意象密集,託興幽深,因而最為常州派詞人所推重。但是對照吳文英的詞,我們對「密麗深幽」會有絕對不同的理解:
羞紅顰淺恨,晚風未落,片繡點重茵。舊堤分燕尾,桂棹輕鷗,寶勒倚殘雲。
千絲怨碧,漸路入、仙塢迷津。腸漫回,隔花時見,背面楚腰身。
逡巡。題門惆悵,墮履牽縈,數幽期難準。
還始覺、留情緣眼,寬帶因春。
明朝事與孤煙冷,做滿湖、風雨愁人。
山黛暝,塵波澹綠無痕。    ──【渡江雲三犯‧西湖清明】
  由上詞我們可以看到「幽深」的真正意義是「晦澀」。吳文英的句子錘鍊得十分「精簡」,字詞大量減縮,語法關係難以確定,使作品無法理解。對於這一點,連他的朋友、對用典有特殊癖好的沈義父也批評他「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另一方面,詞中描寫了一連串的情景,光彩奪目,但是情景之間相互重疊,彼此之間缺乏過渡和連接,時間/空間的關係模糊,使本來已經隱晦的內容更加破碎零散。所以張炎稱他的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而王國維更直接用吳文英的一句詞來評論他的作品:「映夢窗,零亂碧。」夢窗是吳文英的號,王國維對吳文英的評價其實只有二字:「零亂」(參見第廿一章及附錄一:詩病之臃腫累贅和膏腴害骨。)。
  雖然吳文英詞中能容納較多內容的特點常被視為優點,但是當情景之間缺乏過渡的時候,這許多內容便顯得堆砌,這便是劉勰所說的「字刪而意缺,辭敷而言重」。元稹《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簡單的二十字平平無奇,內裡卻隱含著對時光消逝和盛衰變化的感慨和寂寞,內涵的豐富何曾少於吳文英的詞?「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這樣的評語是吳文英之流不可企及的。
  要把詩詞寫得難解,另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是使用典故。例如「敵人開戶玩處女,掩耳不及驚雷霆。」有誰知道用的是那個典故?詩的意義是甚麼?
初稿:2005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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