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一個五音不全的人去研究唱歌的原因有二,一是因為一個長期令我困惑的現象:當我們把廣東話歌唱成國語時,一般問題不大,而把國語歌唱成廣東話時音卻錯得厲害。二是因為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哼著陳百強的【一生何求】,忽然覺得不對:「一生何求」的「一」字占了很長的音,但「一」字是入聲字,其特點是「短而促」。所以便冒起了一個問題:到底四聲如何入樂?如果「一」字可以放在這麼,其它仄聲字可能嗎?
簡單的把其它數字唱一次,可以發現,如果填入「二生」,它必須唱成「醫生」;「十生」必須唱成「濕生」,此外「四」、「五」、「六」、「八」、「百」、「萬」、「九」等字也都不能順利地唱出來,能唱出來的只有「三」,「七」和「千」。現在我們當然知道,這就是「零二四三」法則。但是,如果我們拋開「零二四三」法則,只是簡單地、像所有詞譜那樣只考慮平仄呢?為甚麼原來填入一個仄聲字的地方,不能填入大部分仄聲字,卻可以填入平聲字?或者明確點說,在古詞譜中,根據平、仄、可平可仄來填詞,對嗎?
如果我們重新審視「零二四三」法則,可以發現,我們所重視的是每一個字的調,而不是它的聲,也就是說,當我們實際唱歌的時候,它是平是仄根本無關重要,重要的是它的調!那麼,為甚麼所有詞譜中都是以平仄區分?是否這是詞被不懂音律的詩人格律化後產生的錯誤?
正是這些問題驅使我去想聲調和音樂的關係,現在對這個問題的了解雖然深入了很多,但是有仍有很多東西依然「迷惘裡永遠看不透」,也有很多想法「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不過,這畢竟不是一個值得「耗盡我這一生」的問題,前幾篇的討論已足以為以後的詩詞研究鋪路,我也就不再去追究那些「沒法解釋」的「得失錯漏」。
四聲之說始自南北朝,由沈約等人創立,自此以後一直是中國詩歌的基本理論。對於四聲,明朝釋真空有【玉鑰匙歌訣】:「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王驥德說:「平聲聲尚含蓄,上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則逼側而調不得自轉矣」。清顧炎武說:「平聲輕遲,上、去、入之聲重疾。」,張成孫說「平聲長言,上聲短言,去聲重言,入聲急言。」甚至有人認為若以平聲音長為四拍,則上聲長三拍,去聲兩拍,入聲一拍。
不過應該注意的是,「平分陰陽、入派三聲」是元朝的事,明清人所說的理論,多多少少是根據當時南方的語言去推斷的,能否如實反映唐宋時北方的語言實在是一個問題。唐宋時關於四聲的文章看到的不多,我只知道唐《元和韻譜》說:「平聲者哀而安,上聲者厲而舉,去聲者清而遠,入聲者者直而促。」這和【玉鑰匙歌訣】倒是很一致。而唐人段安節在《樂府雜錄》中稱「平聲為羽(6),上聲為角(3),去聲為宮(1),入聲為商(2),上平聲為徵(5)」、遍照金剛在《文鏡祕府論》中稱「元氏曰:『聲有五聲,角徵宮商羽也。分于文字四聲,平上去入也。宮商(1, 2)為平聲,徵(5)為上聲,羽(6)為去聲,角(3)為入聲』」,則是我所僅知的、和唐音調值有關的資料,可惜兩者有點出入。段安節把平分成上平和平,一般認為即是陰平和陽平,以其所言為準,可將各聲相對高低表示如下圖:
要注意的是,上圖是否正確頗有可爭論處,例如圖中全無調值的升降,這是不可能的。
平聲:無論是「平」字的意思,還是【玉鑰匙歌訣】的解釋,都使人覺得平聲的特點就是平緩,聲調沒有變化,實際卻不然。首先,普通話中的陽平聲發音是上揚的(35),而廣東話中的陰平聲有時會發成53,陽平有時會發成21(真正不變的反而是去聲)。其次,「平上去入」四字,一般認為只是四個有代表性的字,沒有意義。這些表明,平聲字並不是簡單的無音調變化的字,平聲字的最重要特點應該是舒長。然而,平聲的這個特點對其在音樂中的影響不大,不論是一個長音或短音,填入平音字都可以──前提當然是其音高符合。上古時的平聲不分陰陽,後來慢慢分開,根據段安節的話,唐時兩平聲是高音,而且相差不大。但是,根據楊蔭瀏對《姜白石歌曲譜》的研究結果去猜測,宋時平聲發音可能很低,就像廣東話中的陽平(11)或稍高,容後細說。
題外話:T'ang poetic vocabulary
通過對《切韻》和現代方言的研究,出現了一些古今字音對照的工具書,其中比較有趣的一本是T'ang poetic vocabulary,作者是Hugh M. Stimson(此君有中文名:司徒修)。這本書於1976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是其中一本最早的古音字典,它的最大特色是用國際音標去標示古音。學校圖書館剛好有一本,所以看過幾頁。這本書沒有包含所有的漢字,但包含了700首唐詩中的所有字。書的形式如附圖,字以偏旁排列,注以國際語標及英文解釋,有時也附上相關漢字。
用國際語標標示當然有助更準確地了解古音,但是書中並沒有對平上去入的調值音長作出說明,所以實際上靠這個音標來發音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書中對韻的區分過細,廣東話細分之下可分成約六十韻部,而該書中共有31類九十多種韻母,多得有點嚇人。
因為古代沒有錄音機,對古音的研究毫無疑問的存在著猜測的成分,所以很難去說這類詞典的實在價值有多少。不過,在遙遠的新英格蘭,一個外國人拿著《切韻》苦苦研究,用打字機打出一本字典來,這份精神和誠意實在是許多人所應該學習的,相對來說,現在的許多學者都在做些甚麼?
上聲:在四聲中,上聲的調值永遠是最麻煩的一個,在廣東話中,兩個上聲都不是平讀,而是上升的音,在國語中上音更是怪異,一個完整的上聲的發音是:2114,但在一般句子中4字尾可以極短,甚至略去。而最令人痛苦的是國語中的上聲有很复雜的變調規律,根據其前後字的聲,可以發不同的音,例如「紙老虎」三個上聲字,其發音分別是「211 35 2114」。古時候的上聲字不可能像國語那樣,但是可能也和廣東話大不一樣,因為現在的上聲好像沒有那種「厲」和「猛烈強」的感覺。
在音樂中,上聲的聲調變化使之無法和音譜結合,但是我們唱歌填詞時仍然是會遇到上聲。唱上聲最常用的方法,是很快的從3上升到5,然後停留在5 (35--),所以變得好點像平聲,有的時候甚至直接以陰平唱陰上,比如【小太陽】「多可愛 多康健」,很多時聽到的是「多柯愛」。不過,有時我們仍是要強調上升的部分,不能把上聲當成平聲用,否則便會有歧義,例如把「九生何求」的「九」唱成陰平,便成了髒話……
去聲:廣東話中的去聲音調沒有變化,只是重點放在前半音,頗有「清而遠」的感覺,所以古時的去聲可能相當接近廣東話。國語中的重音是個急陡的降音(51),形成一個明顯的「去聲重言」,但是卻沒有了「分明哀遠道」的感覺,古時的去聲,即使有音調上的變化,也不可能象國語那樣。去聲前重後輕的特點,造成其發聲不能太長,如果一個去聲放在歌中的長音處,發出來將和平聲很像。
入聲:入聲最明顯的特點是短促,這也是當初我為甚麼驚訝於它能放在長音處的原因。唐宋時的入聲字和現在的應該一樣,只是不知道它和陰入、中入還是陽入更像一點。對於入聲,王驥德有一段有趣的話:「上自為上,去自為去, 獨入聲可出入互用……施于平上去之三聲,無所不可。大抵詞曲之有入聲,正如藥中甘草,一遇缺乏,或平上去三聲字面不妥、無可奈何之際,得一入聲,便可通融打諢過去。」這是對宋詞中的「以入代平」的推廣,是否對便要視乎所討論的語言了。
「以入代平」是說在一些應該用平聲字的地方,可以填入入聲字,但是不可以填入上、去聲字。能夠這樣做的理論依據當然不能像王驥德那樣解釋,我想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宋時入聲的調值比上去二聲略低,更接近平聲吧?(這和段安節的話不符,和遍照金剛的話相符)另一個可能性是入分陰陽,兩者調值分別和平、仄相近。
除了「以入代平」,許多平韻格的詞被改成仄韻格外時都只能用入聲韻,例如【多麗】,而一些押入聲韻的詞,也常被改為平聲,例如【滿江紅】和【憶秦娥】。一些詞不能以入聲押韻,原因可能與此相同。
最後,說一說國語歌為甚麼不那麼在乎聲調。
國語中的四聲,其調值分別為:陰平(55),陽平(35),上(214),去(51)。第五聲輕聲的字不多,所以不加考慮。由此可以看到國語的第一個特點:大部分字的調值都是有變化的,而且包含了平調,升調,降調和彎曲調等所有可能的變化。
國語的第二個特點是變調的情況普遍,其中尤其上聲為甚:當上聲在平聲、輕聲或去聲字之後,它發211;兩個上聲連在一起發214 35;三個連續的上聲可能發35 35 214,也可能發211 35 214。輕聲亦然,它可以發31或44,視條件而定。
以上兩個原因(加上「兒」化現象和「一」字的特殊發音),使國語的發音多變,顯得自由而有更大的發揮空間,這是為甚麼有人愛用國語朗誦的原因。而也正因為這兩個原因,國語沒有廣東話那種字正腔圓的感覺,不可能像「零二四三」那樣表現出純正的旋律。
國語的第三個特點,也是國語歌不在乎聲調的真正原因,是它的字集中在高音區,陰平,陽平都是「三級」音,去聲的重點在前半,也是「三」級音。即使是低音的上聲(「零」級音),也經常變調發成「三」級。調值的集中,使表現旋律感的能力大大削弱。
綜合這些原因,國語的調值和音樂的關係便不那麼重要了。廣東人可以自豪地說,國語歌不那麼在乎聲調是因為它根本沒法在乎。換一個角度看,當歌詞和音樂不和時,這些原因沖淡了走調的感覺,填詞時便不用太注意,所以,廣東人也可以不平地說,國語歌不那麼在乎聲調是因為它不必像粵語那麼斤斤計較。
禍福相依,利弊相隨,世事往往如此,視乎你怎樣去看它罷了。
初稿:2004年6月6日
1、2、7是高音,3、5、8是中音,6、9是次低音,4是低音。(詳見第二章圖[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