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怪談》第廿七章 為杜甫擦去香灰
就像歌迷對偶像有溢美之詞,文學評論中的偏見非常常見,例如對於吳文英,無論是其詞友沈義父還是以之為宗的周濟為承認其詞有太晦之處,而陳廷焯卻稱「其實夢窗才情超逸,何嘗沉晦。」,認為張炎、沈義父對吳文英的批評「難解」。他又推王沂孫為「詩中杜甫」,這明顯受是個人趣味影響而產生的過譽之辭。除了王沂孫外,被不同人論為詞中杜甫的還有柳永、蘇軾、周邦彥、吳文英,其中沒有相稱者。
說起杜甫,他無疑是一個超級偶像,王世貞云「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爾」,後人論杜詩時往往也有溢美或為尊者諱之處。讓我們也來談談杜甫,看看論詩時的偶像效應。在此主要的參考書是馮至的《杜甫傳》、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和高步瀛的《唐宋詩舉要》,其中郭沫若大貶杜甫,而高步瀛和馮至觀點都比較公正,對杜甫持正面評價。
題外話:郭沫若《李白與杜甫》 下
「毛主席語錄: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這是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書中的第一段,粗體大字印在首頁,很是醒目。郭沫若對杜甫的抹黑,基本上也是依著階級鬥爭這一思路,這由書中的章目便可以看出:杜甫的階級意識、杜甫的門閥觀念、杜甫的功名慾望、杜甫的地主生活、杜甫的宗教信仰、杜甫的嗜酒終生、杜甫與嚴武、杜甫與岑參、杜甫與蘇渙。
憑心而言,郭沫若對杜甫的批評並非完全是無的放矢,有許多都有實在的原因,但是也有不少用的是「文革筆法」,有點下三流,其中尤以第一章「階級意識」最為明顯。在第一章中郭沫若主要講《三別》和《三吏》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郭沫若認為《三別》《三吏》「的確是杜甫的刻意之作……頗能關心民間疾苦……但在今天,我們從階級的觀點來加以分析時,詩的缺陷便無法掩飾了。杜甫自己是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上的人,六首詩中所描繪的人民形象,無論男女老少,都是經過嚴密的階級濾器所濾選出來的馴良老百姓,馴善得像綿羊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情緒。這種人正合乎地主階級、統治階級的需要,是杜甫理想化了的所謂良民。」,「但是,使人民受到這樣災難到底是誰的責任?應該怎樣才能解救這種災難?詩人卻是諱莫如深,隱而不言;而只是怨天恨地,只是對於受難者一昧的勸解和安慰。故詩人的同情,應該說是廉價的同情,他的安慰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他的怨天恨地是在為禍國殃民者推卸責任。」
對於【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郭沫若認為詩人之家有三重茅草,是比瓦房還講究的屋宅,算是殷實之家,為了一部分茅草而罵貧窮的孩子們為「盜賊」,又稱自己兒子為「嬌兒」,是「訴說自己的貧困,他卻忘記了農民們比他窮困百倍。」,至於「異想天開的『廣廈千萬間』的美夢」只是為了「寒士」讀書人,和人民無關,若有那麼多廣廈,「詩人豈不早就住了進去,哪裡還會凍死?」
像這樣的苛責在書中有不少,其中很多都只有在文革「造反有理」的前提之下才成立,以今論古,這其實就像我們指摘李白不會用電腦一樣無聊和不公平。雖然書中也有一些可以成立的責難,例如他像許多人那樣,質疑在【石壕吏】詩中杜甫除了作為一個旁觀者外還做了甚麼?但是,這樣的指責與其說有理,不如說是苛求,因為首先我們應該問一問,杜甫倒底能做甚麼?
除了把文革的道理用在古人身上,書中亦有直接以小人之心去猜度和抹黑的地方,例如杜甫出蜀便被郭沫若說成:「『厭蜀交游冷,思吳勝事繁』……他所以『思吳』的『勝事』是些甚麼呢,沒有明說。但在老來回憶青壯年遊吳越時事的詩【壯遊】中吐露了一些消息『越女天下白』……杜甫所『思吳』的『勝事』,毫無疑問,就是這些風流逸事。」像這樣無理論事,被人們批評是在所難免的。
在寫《李白與杜甫》之前,郭沫若對杜甫的詩和思想評價都很高,例如在【杜甫的價值和杜詩的成就】中他寫:「應該把杜甫和現代的魯迅比。」所以書中觀點的變化令許多人大吃一驚,不過對郭沫若來說這倒不罕見,為了順應政治潮流,他對孔子、秦始皇的評價都有過一百八十度的轉彎。
雖然郭沫若喜愛李白甚於杜甫的確是事實,但是多數人相信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是為了奉承喜愛李白而厭惡杜甫的毛澤東。郭沫若的馬屁是很出名的,例如他評毛澤東的字(下圖):「主席並無心成為詩家或詞家,但他的詩詞卻成了詩詞的頂峰。主席更無心成為書家,但他的墨跡卻成了書家的頂峰。例如這首《清平樂》的墨跡而論,『黃粱』寫作『黃梁』,無心中把粱字簡化了。龍岩多寫一個龍字。『分田分地真忙』下沒有句點。這就是隨意揮灑的證據。然而這幅字寫得多麼生動,多麼瀟灑,多麼磊落。每一個字和整個篇幅都充滿了豪放不羈的革命氣韻。在這裡給我們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乃至從事任何工作的人,一個深刻的啟示:那就是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抓活的思想第一,『四個第一』的原則,極其靈活地、極其具體地呈現在了我們的眼前。」如此馬屁,真的可以用無恥來形容。
毛澤東【清平樂】
風雲突變, 軍閥重開戰。 灑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
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岩上杭。收拾金甌一片, 分田分地真忙。 ──【清平樂‧蔣桂戰爭】
因為郭沫若的馬屁太露骨,還常有拍在馬腳上之嫌,有人認為他的馬屁實際上是指出毛澤東的錯,是對毛澤東的曲折反抗。但是從郭沫若的許多奉承話來看,這不過是為他掩飾罷了──若郭沫若有這樣的膽量,他兩個兒子在文革中被逼害致死時他也不會不敢求情。又有人認為郭沫若的奉承是逼於無奈的求生之道,但是這也沒法解釋他在文革中對其他文人的攻擊和逼害──我覺得郭沫若有想借政治來建立他文宗地位的嫌疑。
對郭沫若的評價是一個很難下結論的問題,有人稱其無恥,有人稱其無奈。總的而言,郭沫若對功名的慾望不下於杜甫,而奴顏婢骨更有過之,但是最後也不過成為一個毫無尊嚴和地位的「御用文人」,其內心的失落、對政治鬥爭的恐懼、對自己言行的卑視,這些情感混在一起折磨了他整個後半生。想想在那黑暗的深夜,一個老人一行一行的謄抄著亡兒的日記,他心裡想的是甚麼?若只用一個詞評郭沫若,應該是「可憐」。
杜甫生平
杜甫像
能用於研究杜甫生平的材料並不多,主要的根據是他的詩文。杜甫被稱「詩史」,詩中對他本人的經歷有不少記載,是很好的依據。不過詩中有比喻、誇張之法,有時得出結論難免會錯,例如杜甫詩云:「速宜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後人據此認為唐時酒價為三百錢,不過崔國輔同樣有詩云:「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哪個可信?王夫之曾經嘲笑這種盲目據詩論事的人「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在討論杜甫生平時,這點不確定性不能不注意。此外,杜詩的編年都是後人完成的,詩的次序不同,事情的先後便會變,這也可能造成載然不同的結論,這點在談及杜甫的死時會提到。
杜甫於唐玄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出生於河南鞏縣,童年時一度寄養在洛陽姑母家中。二十歲時因為有親人在江南為官,乘便漫遊吳越,歷時三至四年,於735年回洛陽參加進士試,落第。736年其父杜閒調到兗州(今山東西南)為官,杜甫藉機漫遊齊魯,為期約五年。741年歸洛陽,並於744年和李白、高適相遇,詩歌史上最耀眼的雙星交會,這是文學史上重要的大事。李杜同遊數月始分手,次年又於兗州相會。
746年杜閒調至長安附近,杜甫來到長安,開始了「旅食京華春」的十年。因為杜閒的病逝,杜甫開始變得窮困,奔走於顯貴之門,淪為「賓客」。751年杜甫作《三大禮賦》投入延恩匭,受到玄宗的賞識,得到待制集賢院的機會,但是官位一直沒有下文。這年杜甫寫了【兵車行】。755年被任命河西縣尉,不受,改任看守兵庫的官職,任職前前往奉先家中,作【赴奉先詠懷】。次年在安祿山陷長安之前離開長安,逃亡中被捕而回,757年逃脫,流亡至鳳翔,肅宗任為左拾遺,次年因上表救房琯而被貶為華州司功,一年後棄官而歸。
759年是杜甫最艱苦的一年,棄官後流亡於秦州、同谷,最後入蜀。入四川後杜甫受到裴冕、高適、嚴武等人接濟,在成都經營草堂,期間曾遷居梓州,765年遷至云安,766年至夔州。在蜀期間數有出蜀之念,至768年才真正成行。769年行舟於湖南一帶,770年卒,停靈於岳陽,後來移葬河南首陽山。
關於杜甫生平最大的爭議是他的死,杜甫死後43年,元稹受其孫所托寫了一篇墓銘【杜君墓系銘】,其中只云:「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對杜甫的死交代得並不清楚(殯於岳陽不表示杜甫死於岳陽附近,一個可能是在尸骨運葬河南時其子宗武病逝,不等不暫葬於岳陽)。對此寫得最清楚的是約在杜甫死後60年,鄭處誨的《明皇雜錄》記載:「杜甫客耒陽,遊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令嘗饋牛炙白酒,……甫飲過多,一夕而卒。」
可能認為暴飽而死太不雅觀,後人對此多有駁斥。駁斥的依據之一是杜詩的紀年,一般杜集在提及縣令送酒肉的詩之後還會再收數首,這證明了杜甫並非在縣令贈食之後即死。但是有些人認為這只是編《杜集》的人為了證明而顛倒排例的次序,詩的順序和史事並不完全符合。馮至則稱牛酒流言的起源是縣令重尋杜甫不果,以為已死,於是立了空墳,這是無據的猜測。當然,郭沫若為了證明杜甫死於牛酒而提出的所謂「腐肉中毒」的「科學的說明」也是胡說八道。總的而言,杜甫的死也是一個無法證明的、沒有必要細究的謎,這絲毫不會影響我們對詩聖的評價。不過為此弄虛作假的人仍有不少,例如有人托韓愈之名寫了一首詩【題杜子美墳】,明顯是偽作:「當時處處多白酒,牛肉如今家家有。飲酒食肉今如此,何故常人無飽死?」。又有人托李觀之名作【杜拾遺補傳】,文中說:「洎玄宗還南內,思子美,詔天下求之。聶令乃積空土於江上,曰:『子美為牛肉白酒脹飫而死,葬於此矣。』以此事聞。」,這便更加荒唐了:杜甫死時玄宗已經死了八年,怎可能下詔求之?
杜甫最令人詬病的,是他太缺乏獨立的生活能力,少時依賴父親,父死之後便落泊貧寒,淪為賓客。任拾遺及華州司功時雖有自立能力,但是為期不過兩年,入蜀後便不斷依靠高適、嚴武、章彝、柏茂琳等人,762年搬到梓州是為了依附章彝,764年準備出峽,因為嚴武回蜀而折回成都,765年離開成都是因為嚴武的死。杜甫的遭遇和「奴才相」,和這種「寄食友朋」的生活作風或多或少有點關係,雖然唐時文人以此營生的甚多,但也不是開脫的好藉口。
對杜甫生平的常有的一個誤解是以為他一生窮困,其實不然。造成這假象的原因之一是杜甫有時的確很窮,例如他在長安時奉先家中的小兒餓死(可能不是饑餓,而是營養不良致死),在同谷時被逼拾橡為食(但是有馬可乘??);另一原因則是因為杜甫愛哭病賣窮,常常把自己寫得很可憐,例如他在【進《三大禮賦》表】中說:「與麋鹿同群而處,浪跡於陛下豐草長林,實自弱冠之年矣。」,實際上少年時杜甫漫遊江南齊魯,過的是:「放蕩齊魯間,裘馬頗清狂」的生活。又如他說:「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連高步瀛也不得不說:「此等皆是加倍寫法,實事杜公當不至此。」杜甫的生活並不總是貧困,成都草堂有桃林、竹林、菜圃、荷池,在夔州主管百頃公田,請了好幾個佣人,這些時候仍寫「恆饑稚子色凄涼」便令人難解了。
若果杜甫不熱心功名,能像陶淵明那樣帶月荷鋤而安於農事,其實可以過不錯的生活。不過若杜甫沒有那份濟世為官的慾望,杜甫也就不是杜甫,我們也就少了許多好詩。
題外話:同情分
根據范正敏《遁齋閒覽》記載,北宋李廷彥曾以百韻長詩呈請上司指教,其中有句云:「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上司看後為之惻然,向李廷彥表示同情,李廷彥恭恭敬敬地說:「實無此事,但圖對屬親切耳。」聞者譏之曰:「但求詩對好,不惜兩重喪」。清小石道人所輯笑話集《嘻談錄》記載有相同的故事:
資郎納官,獻百韻詩於上宦,中聯云:「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上官惻然曰:「君之家運,一至於此!」答曰:「實無此事,只圖對偶親切耳。」一客謔之曰:「何不說:『愛妾眠僧舍,嬌妻宿道房。』猶得保全兩兄弟性命。」
李廷彥可能只是為了協韻而編造故事,但是文章中的這種「苦肉計」卻十分常見,據說若以1999年國內高考作文作統計,有兩成考生都是遭受到父母雙亡厄運的孤兒,相對而言,杜甫的哭窮還是有點分寸的。
杜甫性情
和李白「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不同,杜甫是完全入世的。對於杜甫的性格,歷來主要稱讚其「忠君愛國,憂民患時」,《新唐書》稱其「數嘗寇亂,挺節無所污。」,所稱賞正是他的忠君,朱熹亦因此而評之為「五君子」之一。杜甫的性格和他的儒家思想是分不開的,王學泰稱「杜詩代表了唐代儒學的最高成就」(有趣的是,1980年當儒學還被認為是「四舊」時,王學泰聲稱決定杜甫思想的不是儒家。結論前後雖然很不一致,對杜甫的讚揚不變),實際上杜甫雖然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詩句,但這不過是一個窮固文人的呻吟和臆想,在杜甫生活安定時(如任左拾遺期間),很多詩歌都沒有這種力度,和「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相比,杜甫不過是一個在逆境中才能看到時弊的人,稱杜甫為大儒實在是過譽。
杜甫的儒家思想主要反映在他重視門第階級以及對功名的進取上,其中尤以後者最明顯。唐朝仕人入仕有三條路(和李白五十多歲仍從軍討賊不同,杜甫從未想過從軍這條路,「奉儒守官」,是典型的儒生),其一是科舉,杜甫參加了兩次皆落第;其二是通過延恩匭向皇帝直接陳情,杜甫做過三次,其中一次受玄宗賞識,但是卻遲遲沒有分到官職;其三是投詩權貴,希望得到推薦,這種例子在杜詩中有極多。李白詩云:「安得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雖然李白並不能完全做得,但是他一生中屈節求人的次數的確極少,而且對看不起的人絕不下求。杜甫詩中也說過:「獨恥事干謁」,但是言行卻很不一,用馮至的話來說,杜甫「為了求得一個官職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他曾求過的人很多,其中品行低下的不少(例如鮮于仲通和讒害過李白的張垍),又在【封西岳賦】中大捧楊國忠……除了謀官,對贈以財物的人的吹捧在杜詩中也占了很大部分。對於這種沒有骨氣的行為,杜甫想必十分痛苦,自嘲說「苦搖求食尾,常暴報恩腮」,而王夫之《詩廣傳》則說得更刻薄:「若夫貸財之不給,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諧,遊乞之求未厭,長言之嗟嘆之緣飾之為文章,自繪其渴於金帛、沒於醉飽之情,靦然而不知有譏非者,唯杜甫耳。」
可笑的是,即使事實是如此的明顯,要為杜甫粉飾的人仍然不少,盧元昌便從【杜位宅守歲】的題目入手,認為:「(杜)位為(李林甫)婿,不免附勢,故為公(杜甫)從兄弟直書曰杜位宅,既不弟焉,又從而姓之。按公於宗人未有姓之者,如示從孫濟只濟耳……惟位往往姓之,於成都寄詩曰寄杜位……合之此篇,命意可見。」其意是指杜甫最重門第關係,族人一般不加上姓,而獨獨在杜位名上加姓,是因為杜位是李林甫的女婿,很可能品行不佳……如此穿鑿,高步瀛稱他「未免周內」。實際上杜甫杜預未必同宗,而杜甫如果看不起杜位卻仍到其宅守歲,只會更加顯得他虛偽和沒骨氣。
對於杜甫被授河西尉而不受,有人亦加以美化(如馮至),認為杜甫是像高適那樣不想鞭撻或魚肉人民,但是縣尉雖然可以魚肉鄉民,並不表示縣尉一定要魚肉鄉民。對於杜甫不受河西(今四川宜賓)尉而改受京城的官,郭沫若的解釋最合理:杜甫「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希望留在京城,因為這裡有更多的機會。
渴望做官的慾望過強,使杜甫常有庸俗之處,例如在詩中常以官位自誇,陸遊對此很不滿,寫【秋興】諷刺:「功名不垂世,富貴但堪傷。底事杜陵老,時時矜省郎」,大意是說沒有功績,做了官也沒有甚麼值得自誇的。
對功名的熱衷決定了杜甫性格的主要特點,但是杜甫並不是只有「忠愛憐憫」一張臉孔,其詩中幽默戲謔之處常有,輕狂快意之處也不少,而對友之誠、對妻兒之愛更是超出儒家「忠愛」之外的亮點。此外《新唐書》云:「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舊唐書》云:「(嚴)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兩書都說杜甫放誕,這在杜詩中很難讀出來,未知是真是假?
解讀杜詩
前人為詩集作注,杜詩無疑是其中注釋最多的,因為對杜甫的尊崇,許多人不僅僅要從杜詩中讀出個所以然來,還要從每一句中都讀出所以妙來,於是便多了許多奇怪的評論。前者例如【古柏行】中的:「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括《夢溪筆談》譏「四十圍」不確,後人則引經據典反駁,又周三徑一的計算一番,到最後仍無定論(《唐宋詩舉要》中舉前人的分析用了整整一頁),只是未知這種討論又有何用?後者如【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赤岸水與銀河通,中有雲氣隨飛龍;舟人漁子入浦漵,山木盡亞洪濤風。」,詩句一味的夸張而乏靈動,浦二田卻云:「寫水勢兼帶風聲,筆墨生動」。又如【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戶】:「乾坤莽迴互」浦二田稱此句:「欲括一篇【天問】矣。」以下再舉數則:
一)「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講「借對」時常用的例子,是【曲江】的頜聯。律詩頜聯雖然應該對仗,但也時有例外,所以杜甫這聯最初被視為沒有對仗。不過博學的沈括還是找到了這聯是對仗的原因:鄭玄注《周禮》時說「尋」是八尺,「常」是兩尋,所以「尋常」二字是數字對(實際上是量詞對),可以「七十」相對。趙彥材對此並不同意,舉「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為例,認為杜甫不拘於數字對,指沈括迂鑿,但是後人論詩時大多贊成沈括的話,甚至有人稱之為不俗的佳對。不過,用同樣的邏輯,「月」是三十日,同樣是量詞,有誰認為「日月」和「五千」可以相對?這種「佳對」能夠成立,只因為作者是杜甫罷了。
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這是絕句【贈花卿】末聯,花卿是花敬定,蜀將,恃功在東川恣意搶掠,殺了數千人,有的婦女只因手帶飾物而被砍手奪物。杜甫參加這樣的人的宴會還寫詩歌頌,這是許多人沒法接受的,所以元人楊載之便提出這詩的真正含意是諷刺花敬定僭用朝庭禮樂,實際是「此曲只應朝庭有」的曲筆。楊慎更稱其「含蓄不露,有『諷人言之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旨。公之絕句百餘首,此為之冠」。但是並非人人認同此說,高步瀛便認為詩只是譏花卿豪侈,而沒有諷刺他僭用天子禮樂。姑不論杜甫在這詩中是否意存諷刺,「無論如何,讀起來總覺得詩和人是很不相稱的」,杜甫贈花驚定的詩有兩首,另一首是【戲作花卿歌】,奉承之意是十分明顯的:
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鶻風火生,見賊惟多身始輕。
綿州副使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
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東都?
郭沫若書中還舉了另一個例子:杜甫游閬州時曾寫詩稱頌滕王(李淵二十二子):「民到於今歌出牧」,但是實際上滕王是個驕奢跋扈的人,百姓恨其擾民而怨言極多。楊慎不滿地說:「其惡如此。而少陵老子乃稱之,所謂『詩史』者,蓋亦不足信乎?」仇兆鰲辯稱「正刺其荒游,非頌其遺澤也」,但由詩中一點也讀不出這個「刺」字。大概是門閥觀念作祟,杜詩中對權貴、豪門用曲筆頌揚的例子不少,其實不必諱然。
三)「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出自名作【八陣圖】,詠的是孔明。全聯大意是「以武侯如此陣圖而不能吞吳,真千古遺恨,故精誠所寄,石不為轉。」(高步瀛)。但是孔明一生以聯吳抗魏為宗旨,屢次出伐皆是北征曹魏,從未東征東吳,杜甫在這裡是典型的為藝術不講道理。不過後人迂於事理,認為這種錯有損杜甫的尊嚴,於是有好事者冒蘇軾之名寫了一篇文章,竟然被編《東坡志林》的人誤收入集:「僕嘗夢見人,云:『是杜子美。世人誤會於【八陣圖】,謂恨不能滅吳,非也。我以吳蜀唇齒,不當相圖,晉之取蜀,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為了一句詩便要託夢蘇軾,做鬼也真不容易。
前人注杜詩的很多,有的(如浦二田)往往評價過高,有的(如仇兆鰲)常曲解附會,有的(如吳汝綸,桐城派文學家,重文法詩法)則著眼於詩法,把論詩變成論章法,更有甚者愛說能從一句杜詩中讀出多少層意義,仿佛多多益善,這些都不是評詩的正確態度。杜詩雖然壯麗,缺點仍是有的,杜詩過份寫實而缺乏韻味,沒有搖曳之姿,這是一個多人批評過的毛病,此外朱熹稱【夔州】「鄭重煩絮」,【八哀詩】被葉夢得批評「詩中極多累句」,【秋興】被袁枚批評為「習氣太重,無無意味」,馮至亦稱其「『研揣聲病,尋章搞句』……裡面到底寫了甚麼?」,但是這些批評在一般的書上根本不可能找到,有的只是清一色的稱讚,不能不說是偶像效應在作怪。當然,也有的人是像王士禎那樣,雖然不喜歡卻不敢說出來,甚至違心地說杜甫律詩「究竟是歸處」。藝術評論應該有兼容並包的胸襟,但是對於不正確的風氣應該加以批評,對於自己的喜惡也應該有說出來的勇氣,王士禎的圓滑虛偽不是可取的態度。
評論杜甫
蔣兆和《杜甫像》
在唐代,對杜甫的評價並不是太高,馮至稱「同時代比較著名的詩人中,無論識與不識,竟沒有一個人提過他的詩」,又據樊晃【《杜工部小集》序】認為在杜甫生前其詩集只在江漢一帶流傳,江東的人並不知道這個人,這雖然過份誇張了杜甫的失意,但當時杜甫的詩不太受歡迎卻是事實。現存唐人編選的詩集有十種,只有韋莊《又玄集》收錄了杜甫七首律詩,可見杜詩的不被受落。直到死後四十年,杜詩的價值才被真正發現,當時文壇最有識見的人(如韓愈、白居易、元稹)開始把杜甫和李白並稱,其中元白更重視杜甫而韓愈對李白有更多的頌揚,但是一般的人仍然不認同杜甫的成就。
宋初西崑體盛行,詩人重視李商隱式的濃艷而把杜甫被稱為「村夫子」,但是隨著宋人尊道(道德,杜甫的忠愛是其受重視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使今人論詩也不例外)重學(學問,主要表現在用典和詩的技法上)傾向的增加,杜詩的地位上升,王安石蘇軾都熱愛杜詩,黃庭堅更是以之為宗。隨著江西詩派的流行,學杜詩成為一時風氣,杜甫的地位到了頂點,李杜二人並為中國詩歌雙峰成為不可更易的結論。
杜甫受到應有的尊重,得到讚揚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就像歌迷對偶像以外的歌手加以排斥,後人也常因為對杜甫的推崇而無理貶低其他詩人。其中李白因與杜甫並稱,所受的貶抑最多,元稹在【杜君墓系銘】中便稱:
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
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王安石亦云「李白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不知變也。至於杜甫,則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元稹對杜甫的評價是很中肯的,但是對李白則不公正,首先,李白的樂府高於杜甫,元稹卻只說「亦差肩于子美矣」,李白的絕句遠超杜甫,元稹卻絕口不提。而元稹最看重的排律實際上價值不大,杜甫的排律是古往今來最佳的,但是卻是《杜集》中可有可無的一部分。此外應該注意的是,元稹雖然說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但是他故意忽略了唐代以前最偉大的兩個詩人:屈原和陶淵明。屈原的浪漫張揚和陶潛的閒逸恬靜都遠在杜詩之外,所以說「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也是過譽。王安石間接觸到了李白詩歌的一個缺點(詩意偶有重複,參見附錄一:詩病之千篇一律。),但是若要說李白不知變卻是讓人無法認同的,「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這樣詩句豈是「豪放飄逸」四字能盡說?更何況,「周身刀、張張利」是否一定比身懷一把倚天長劍強?
在批評一個人之前應先想想他的優點,讚揚一個人的時候也不能掩飾他的缺點,無論揚李抑杜,還是抑李揚杜,論者都只注意到對方的缺點,而對自己喜愛詩人的缺點一字不提,這樣得出來的結論如何能公正?嚴羽云:「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喬億云:「杜子美原本經史,詩體專是賦,故多切實之語;李太白枕藉莊騷,長於比興,故多惝恍之詞。」李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返樸歸真,是清越悠揚的長笛,聽之回味無窮;杜甫是「語不驚人誓不休」的精錘細煉,是沉穩健實的鼓點,聽之激蕩人心。風格相差這麼大的兩個人我們是沒有直接比較的,前人的李杜優劣論不過是個人喜惡的表現,李杜是「不當優劣」的。
除了李白外,其他人的詩也給論杜詩的人說得一文不值,例如《歲寒堂詩話》評【哀江頭】時說寫楊貴妃的詩「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長恨歌】中可脫口而出的佳句有數十句,膾炙人口,真的比不【哀江頭】一句?
杜詩的絕句遠不如律詩是眾所皆知的,張中行說:「人難得全能,大名家如李、杜,也不是各體都擅長,如古詩,李七古比五古好,杜反之,五古比七古好;近體,李的絕句比杜好,杜的律詩比李好。」,但是許多人仍認定杜甫應是全能的,《唐宋詩舉要》卷八介紹唐人絕句時,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說杜甫:
杜子美以涵天負地之才,區區四言之作未能盡其所長,有時遁為瘦硬牙杈,別饒風韻。宋之江西詩派往往祖之,然觀『錦城絲管』之篇,『歧王宅裡』之詠,較之太白、龍標,殊無愧色。乃歎賢者固不可測。有謂杜公之詩,偏於陽剛,絕句以陰柔為美,非其所宜者,實謬說也。
杜甫絕句不佳不是杜甫的錯,是絕句的問題;杜詩絕句像截律詩而成,是別有風韻,這樣的曲論豈能服人?至於【江南遇李龜年】雖常被稱為回味無窮,仍然遜於李白、王昌齡的絕句,更不要說【贈花卿】了。
杜甫是寫實主義,李白是浪漫主義也是公論,但是為了說明杜甫是「不擇細流,相容並包」的集大成者,朱寅年稱杜甫為「寫實裡的浪漫」,認為「杜詩在注重現實的基礎上常有發自內心的疏放的浪漫情愫」,實際上是作者把「豪宕之氣抒情言志」直接等同「浪漫」而得出的結果,文中的例子沒法令人相信其結論(例如作者認為「好雨知春至,當春乃發生」、「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贈花卿】等詩「可以看成是發自內心的浪漫抒情」)。
「學古人文字,須得知其短處。」,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指責杜甫,而是指責那些為了把杜甫裝塑成無所不對、無所不能的「神」而不惜撒謊作偽的人。杜甫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是不是聖人,歷史上給粉飾得面目全非的人已有很多,我們需要的不是另一尊神像、而是一個有情感、有缺陷,但卻是真實的杜甫。此外文學評論時標準應該一致,胸襟應該開闊,不能為了抬高一個人而肆意地貶低別人,畢竟好詩不是全由一個人寫出來的。
初稿:2005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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