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怪談》第廿四章 鶯偷百鳥聲
「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
中國文化中對抄襲的寬容是頗為令人吃驚的。報紙的文章大篇大篇地抄,網站的內容整頁整頁地抄,商品的外型原原本本地抄,即使在文化界中,抄襲的風氣也盛行不止,賈平凹在《廢都》中用「□□□□(此處刪去xx字)」侮辱讀者的同時,也抄襲別人的詩來侮辱自己;梁羽生《七劍下天山》抄了《牛虻》的情節;魯迅在文章結集時把最早發表的兩篇文章刪去,因為「我記得自己那時的化學和歷史的程度並沒有這樣高,所以大概總是從什麼地方偷來的,不過後來無論怎麼記,也再也記不起它們的老家……」
抄襲有許多題面的名目,例如書畫的「臨摹」、文章的「用典」、「參考」、「模仿」、「引用」、「化用」,但是說穿了,抄襲就是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這種偷竊的行為古已有之,班固《漢書》大量抄襲《史記》是較早的一個例子,郭象注《莊子》時竊用向秀的注則是最早被揭穿的一個例子。
詩中的抄襲也是歷史悠久,漢樂府詩常有相似的,例如【西門行】(「出西門,步念之」)與【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同出一胎。曹操【短歌行】中用了《詩經》的「青青子衿」和「呦呦鹿鳴」等六句。兩晉以來這種風氣更盛,北齊邢邵指責魏收對任昉的文章「非是模擬,亦大偷竊」,魏收則反質:「伊常於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昉」。真可謂難兄難弟,難怪韓愈諷刺六朝詩人「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
到了唐朝,用別人句子的例子依然不少,《古今詩話》稱王維「好取人句」,前面提過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黃鸝」化自李嘉佑詩,另一句名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則全抄自《英華集》;白居易「巫山暮足沾花雨,隴水春多逆浪風」化自杜甫「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風」。杜牧改劉長卿「垂楊深處有人家」為「白雲深處有人家」……唐代以後,晏幾道【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抄自翁宏【春殘】;陸遊「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牆頭」抄自唐代吳融的「一枝紅杏出牆頭,牆外行人還獨愁」,後來葉紹翁又改為「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蘇軾有詩云:「深宮無人春晝長,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鶯啼空斷腸。」元人薩都刺則改為:「沉香亭北春晝長,海棠睡起扶殘妝,清歌妙舞一時靜,燕語鶯啼空斷腸。」。毛澤東「我欲因之夢寥廓」改自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天若有情天亦老」抄自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一唱雄雞天下白」改自李賀【致酒行】、「賈生才調世無倫」改自李商隱【賈生】……
題外話:讓善
古人對於抄有「攘善」和「讓善」之分。攘善是抄襲他人文字為己有,讓善則是把自己的文字署上他人之名。讓善最著名的一個例子是《呂氏春秋》,作者是呂不韋的一眾門客,最後刊行時集體「讓善」,署上呂不韋之名,說穿了,即是請槍手代筆。這種門人讓善,主人攘善的行為歷代都有很多。
另一種讓善則是在被讓的人不知道的情況之下發生的,直接點說便是冒他人之名。冒名的原因有很多,王曉漁所說的「對自己的作品擁有足夠的自卑感」是一個原因,為了讓自己的作品能流傳是一個原因,現代人為了牟利是另一個原因。歸根究底,冒名有可行性是因為大眾的獨立鑒賞力太低,只會跟在名字後面轉。這種標準不一、因人而論的現象在文人學者之中也很常見,造成文學評論上許多不公。詞的流傳和作者名氣很有關係,例如龍榆生的《唐宋名家詞選》便只選名家詞,唐敦煌詞、兩宋無名氏的佳作一首未選,其他的詞選本也差不多。在這種情況下,試問若不是署上李白的名,【秦娥月】和【菩薩蠻】能否流傳到今天?
世無伯樂,只好往自己頭上貼上「千里馬」的標籤,管他是真是假。
既然古往今來這麼多人抄襲,那麼文學中的抄襲是否可以原諒?這其實就像問:「別人做賊,我能做嗎?」答案當然是「不」。主要有三個原因,其一是道德問題,或者時髦點,版權問題。抄襲者,宛轉些稱為「文抄公」,刻薄些便是「文賊」。劉攽《中山詩話》記載:「僧惠崇詩云:『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然唐人舊句。而崇之弟子吟贈其師詩曰:『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偷古人句,古人詩句似師兄。』」由此可見抄襲雖然是讀書人的事,卻不風雅,和「偷」是等同的惡劣行為。
其二是抄襲的效果問題。「人心不同如面」,「人各有志有言,以為詩,非跡人以得之者也」,抄襲抄不出真情感,為了融合和遷就原句的意韻,作者必須對自己的情緒作出調整,從而影響內心真實情感的抒發。
最後是藝術創作的態度問題。藝術不是無源之水,不可能沒有前人的基礎,但是繼承前人的成果不等於原原本本地襲用。套用一句用俗了的名言:第一個用玫瑰比喻女人的人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則是蠢材。藝術創作非常講求創新性,把天才的詩句貼入自己的作品中只會彰顯自己的平庸,以毛澤東【浣溪沙】為例:
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毛澤東【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
這樣的作品難免有「磨盡三缸水,一點似羲之」之譏。
常常有人以「用典」、「引用」和「化用」等名目來為抄襲行為辯解,有人甚至聲稱這樣用「典」乃是高難度動作,「綜合素質較差或一般的詩人都不敢輕易嘗試」,不禁令人想起電影《天下無賊》中賊頭葛優的那句話:「最煩你們這些打劫的了,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做賊當然是很講技術的,但是這並不表示做賊是對的。
要恰當地定義何為抄襲並不容易,但是要和「用典」區分卻很容易,「用典」指的是一個詞有出處,所以多於一個詞相同便不是用典。「引用」也比較清楚,它是援引他人言語來支持、表達自己意見的修辭法,所以一般不應作字面上的修改,並應盡可能注明出處,現代文章中更規定必須以引號註明。古代沒有引號,古人對此也不注意,但是今人則不應忽略。詩中引用時加上引號會有點別扭,能夠像李清照【臨江仙】那樣稍加說明便不成問題了。古今抄襲者主要的遁辭就是剩下來的「化用」,「化用」是一個很含糊的詞,只用一個字可以是化用,只改一個字也可以是「化用」,看的只是作者的臉皮厚度。總的說,化用並無對錯之分,重要的是化用時應該有自己的新東西注入,而不只是改頭換面的抄,而如果「用」的成分太重就應該加以說明。
題外話:文賊之最
周錫恩是張之洞的得意門生,善談洋務西學,甚得張之洞的器重。周錫恩曾因納同族女為妾而被宗族控告,因張之洞的庇護才得無事。張之洞壽辰時周錫恩被推選出來寫壽詞,文章寫得駢麗典雅,很得張之洞喜愛,還常拿來給客人觀賞。後來張之洞的屬員趙鳳昌發現該文幾乎完全抄自龔自珍的文章,張之洞知道後「默然長吁」,說「周伯晉欺我不讀書」,因此疏遠周錫恩。周錫恩為此怨恨張之洞和趙鳳昌。
當時另有一人叫徐致祥,他科舉考試的文章抄襲了張之洞的舊文,因為中選考生的文章都會被刊印,所以抄襲一事很快被人發現,醜聞傳得無人不知,令徐致祥十分尷尬。後來張之洞在兩湖行洋務時大辦工廠,財政上入不敷支,徐致祥借機狠狠參了一本,把張之洞弄得非常狼狽,趙鳳昌更被革職。抄人文章高中後反咬一口,徐致祥當然是小人,後來被發現是彈劾奏文真正作者的周錫恩則更是狼心狗肺。
更有甚者,周錫恩後來刊刻文集《木芙蓉館駢文》時竟然把抄襲的壽文也收錄進去,別人勸他,他說:「《史》《漢》有全篇抄人文字之例,何害?」臉皮之厚實非常人可比。
周錫恩後來因浙江科場舞弊案而被革職,案中的主角是周福清──魯迅的祖父。
「抄襲,是因為太喜歡原作品,而太不喜歡原作者的名字」
雖然有「用典」、「化用」的掩護,抄襲畢竟是偷偷摸摸的事,能夠為之開闢出一條光明道路的人是王安石。錢鍾書稱王安石最好勝,「欲與古爭強梁,占盡新詞妙語」,所以「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不過王安石對襲人字句最重要的發明是集句(見p. 45),自他以後,集句便成為一種風雅的「抄書加創作」形式,不被認為是抄襲(事實上集句也不是抄襲)。集句是一問高深的創作學問,很需要才學,但是畢竟是沒有立意的拼湊游戲,沒有甚麼佳作。
王安石之後有黃庭堅,他說:「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摹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又說「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抄襲能抄出個理論,不得不佩服黃堅庭,不過把杜甫和韓愈也拉下水未免有失厚道。
黃庭堅之後,抄襲者由地下轉到地上,打著「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旗號肆意掠奪前人的詩句,黃庭堅本人頗有斬獲:
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徐陵【鴛鴦賦】
山雞照水空自愛,孤鸞舞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黃庭堅【題畫睡鴨】
……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達,何以開憂顏!
渴人多夢飲,飢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白居易【寄行簡】
渴人多夢飲,飢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白居易【寄行簡】
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黃庭堅【黔南十絕】
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社!──黃庭堅【黔南十絕】
霜降水返壑,風落木歸山。冉冉歲將晏,物皆复本源……──白居易【歲晚】
霜降水返壑,風落木歸山。冉冉歲華晚,昆蟲皆閉關。──黃庭堅【黔南十絕】
《道山清話》記載了相關的故事:
……山谷用樂天語作《黔南》詩……紆(曾紆)愛之,每對人口誦,謂是點鐵成金也。范寥云:「寥在宜州,嘗問山谷。山谷云:『庭堅少時誦熟,久而忘其為何人詩也。嘗阻雨衡山尉廳,偶然無事,信筆戲書爾。』寥以紆點鐵之語告之。山谷大笑曰:『烏有是理?便如此點鐵!』」
十首絕句皆「忘其為何人詩」已是奇事,知道是他人作品仍署上自己的名更是荒唐,更難得的是讀者大讚抄得好,作者自誇偷得妙。黃庭堅曾說「文章最忌隨人後」、「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他於字詞上的確是爭工奪巧,刻意求新,在詩句上卻這樣整句襲用,實在令人難以理解。有了開山祖的身體力行,江西詩派的其他人更不客氣,陳師道改杜甫「文章千古事」為「文章平日事」、「林昏罷幽磬」為「林昏出幽磬」、「乾坤一腐儒」為「乾坤著腐儒」、「古人日已遠」為「斯人日已遠」、抄「百年雙白鬢」;陸游改徐俯「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為「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猶寒」、改蘇軾「賣劍買牛真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為「乞漿得酒人情好,賣劍買牛農事興」……抄是抄了,到底是點鐵成金還是點金成鐵便見仁見智了。
雖然江西詩派並不總是生吞活剝的襲人字句,他們對舊典、舊句的新用也有許多令人贊賞的地方,但是缺乏獨立的藝術創作能力也是不爭的事實,在別人的籬笆內再圍細圈,能有多少空間?「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黃陳籬下休安腳,陶謝行前更出頭。」,能有這樣的見識,楊萬里才能脫離江西詩派而自成誠齋一體。
題外話:夢中得句
國內作家劉心武曾在夢中覓得詩句「十年江湖夜雨燈」並以此自誇,但是很快便被人揭穿這是抄襲黃庭堅的「江湖夜雨十年燈」。在創作的過程中,把別人的佳句妙語和自己的構想混在一起是常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所以認為劉心武存心抄襲的人並不多。他鬧出的真正笑話是:1)原詩【寄黃幾复】是相當有名的作品,有一定文化基礎的人一定知道;2)他把詩「抄」錯了,平仄不合,所以他可能根本便不會詩。劉心武為這事被弄得相當尷尬,後來他辯稱這是故意開個玩笑,但是,又有誰信?
宋人王禹偁也有相似的經歷,他的名作【春居雜興】「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最後兩句,他的兒子認為是抄襲杜甫「恰似春風相欺得,和鶯吹折數枝花。」,請他改掉。王禹偁聽後大為高興,說我的詩竟好得能逼近杜甫!不但沒有改掉,還寫詩自誇:「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子美是前身」。真懷疑他是真的以為是杜甫轉生,還是在耍流氓……
「鶯偷百鳥聲」
皎然《詩式》認為詩有三偷:其下者「偷語」,即上面說的盜人字句;中者「偷意」,即竊人意旨;上者「偷勢」,即襲人佈局。
偷意也是一種化用手法,但是它不同偷語,因為它還有語言上的原創,所以所受的指責少得多,好的例子還常被人稱讚,李清照化范仲淹「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是,總是拾人牙慧便難免被人嘲笑,所以賀鑄被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譏諷:「非不楚楚,總拾人牙慧,何足比數」,好用晚唐詩句的周邦彥則為王國維譏為「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王國維並不反對偷意,但是在認可「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的同時,他強調:「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即是說用他人的意旨時必須有自己的體會,否則便會缺乏真情感,所以他對拾人牙慧的賀鑄的評價是:「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偷勢所受的指責更少,皎然本人便說「吾嘗其俊,從其漏網」。偷勢最著名的例子是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它模仿了崔顥《黃鶴樓》的佈局。蘇軾的【冬景】也很有名,它模仿了韓愈的【初春小雨】。語不同,意有別,所以不被視為抄襲。偷勢要做得好也不易,顧炎武說「文章之病,全在模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況遺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王士禎模仿柳宗元【江雪】而寫的【雪後憶家兄西樵】便是一首「遺其神理而得其皮毛」的效顰之作。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韓愈【初春小雨】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蘇軾【冬景】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竹林上斜照,陋巷無車轍。千里暮相思,獨對空庭雪。──王士禎【雪後憶家兄西樵】
無論是偷意還是偷勢,被偷得的多了便成俗套。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一次誦詩會中,我聽到一首詩的題目後便知道它的寫法和大致內容,甚至猜到它會用一句短句結束全詩,這樣千篇一律的詩已經如此陳爛,何必浪費時間再寫一首?初學詩詞者常以偷勢、偷意之法練筆,這和書法的臨摹一樣,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有些人不是取其章法寓意,而是直接在原詩詞上作出修改,改了數字後便稱之為自己作品,這是非常不應該的──我們總不能臨摹了【快雪時晴帖】後當成自己的書法發表吧?
最後,老實交待:本文也可以算是抄襲,因為文中引用了不少他人的文章詩句,所說的話也大都是有人說過的,不同的只是若干觀點和一些新的例子。容我用Wilson Mizner的名言自辯一番:「當你從一個作者那裡偷東西,那就是抄襲;「如果你從許多作者那裡偷東西,那叫做研究。」──這句話抄自翟華【說抄】。
初稿:2005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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