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怪談》第六章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第六章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很多用廣東話填詞的人都認為廣東話更接近古音,一是因為廣東話保留了入聲,二是因為廣東話的韻部和古韻對應得很好。有人甚至樂天的認為,如果我們有了古譜,我們便能把自己作的詞唱出來。
基本上這種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尤其在詩詞朗誦時,廣東話能夠很好的表現出原來的韻味。但是這並不代表廣東話接近古音,在很多方面,廣東話和古漢語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如果用廣東話唱一遍附圖中的臨江仙,我們便會發覺拗口的地方不少。所以,即使我們有了古譜,能否唱我們填出來的詞仍是未知之數。
在上一章我提到,古時的平聲可能是一個低音,這是因為楊蔭瀏和陰法魯根據對《姜白石歌曲譜》的研究提出:「姜白石的字調系統,是地地道道的『平、仄系統』,而不是四聲系統;歌唱的高低,也與後來的江南平、仄系統相同,是仄聲〔上、去、入〕高而平聲低。」我並沒有讀過全文,所以對其依據不是很清楚,不敢妄下斷言。但是有一點必須提出的是,這一觀點和「平道莫低昂」似乎有點抵觸。
根據附圖中賀鑄詞注上四聲(平-;上/;去\;入|),可以發現,上聲的樂音一般比兩側的音低,而平去兩聲則高下交錯,由此可以推測北宋時上聲發音最低,而平去兩聲音高一致。入聲呢?全文中共有六個入聲字,其中三個在樂峰處(樂、碧、落),而兩個在樂谷底(客、發),變化很大,似乎頗有「甘草」的風範,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比上聲要高,與平去兩聲相比則應該相差不大。綜上所言,北宋的四聲很可能是三聲高(平去入)而上聲低,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四聲體系和國語倒是有點像。應注意的是,這和楊、陰二人所說不一致,和段安節時的唐音不一樣,而這時上聲也不可能有「猛烈強」的感覺。
題外話:《宋姜白石創作歌曲研究》
在上述所引的話後,楊蔭瀏和陰人法魯說:「在實際應用時,所謂『高、低』並不是絕對的音高而言,而是指向高上行或向低下行的兩種不同的進行方向而言。例如,『仄仄』所成之逗,並不是配上兩個同度的高音,而是配上幾個從低向高的音列;同樣『平平』二字所成之逗,也不是配上兩個同度的低音,而是配上幾個從高向低的音列。」《宋姜白石創作歌曲研究》
這是一種很有趣的看法,因為我們知道,詞的高調值處應和曲的高調處相一致,而不是二人所說的對「進行方向而言」。我對附圖的觀察,也發現和二人所說的並不一致。未知是因為姜夔是南宋人,生活在杭州一帶,而賀鑄在北宋汴京,兩地兩時語言不一所致?另一個可能是記載這【臨江仙】工尺譜的《九宮大成譜》有誤,不過機會不大。
相信大家開始犯糊塗了吧?到底是上聲低還是平聲低?要得出較完整的答案,必須綜合大量樂譜歌詞,我並沒有機會和時間去研究《宋姜白石創作歌曲研究》一書,以上的結論是根據一詞一曲得出來的,可靠與否實難斷言。實際上我懷疑這種問題是否有一致的答案,因為語言地域性強,研究出來的東西互相有點不同是可以想像的。
令我相當不安的一點是,這種研究方法很可能從根本上來說便是錯的。雖然中文歌曲或多或少地依賴於字的調值,對於詩歌本身來說,其韻律節奏還可能來自兩方面:音的長短(如希臘詩的長短律)和音的輕重(如英文詩的輕重律)。王光沂在《中國詩詞曲之輕重律》裡便提出:「在質的方面,平聲則強於仄聲。按平聲之字,其發音之初,既極宏壯,而繼續延長之際,又能始終保持固有之強度。因此,余將中國平聲之字,比之西洋語言之重音,以及古代希臘文之長音,而提出平仄二聲為造成中國詩詞曲『輕重律』之說。」王力贊成這種見解,他在《漢語詩律學》中說:「平仄遞用也就是長短遞用,平調與升降調或促調遞用。」、「漢語近體詩中的『仄仄平平』乃是一種短長律,『平仄平仄』乃是一種長短律。漢語詩律和西洋詩律當然不能盡同,但是它們的節奏原理是一樣的。」不過,在這之前朱光潛在《中國詩的節奏與聲韻的分析》中卻說平聲與仄聲不存在輕與重、長與短、平衍與曲折的對比,因而平仄系統與漢詩節奏無關。如此種種,矛盾太多,實在不是我這種門外漢能下定論的。私下而言,我認為漢語言雖有長短,王力卻是錯的,因為這很難解釋歌詞中的平仄現象,以附圖為列,它沒法解釋為甚麼上聲總在低音,另一方面,它沒法解釋詩歌中拗句的一些現象。
即使漢字詩詞不是長短律或輕重律,也不表示以上的研究方法對:如果四聲的調值相差很小,填詞時的走調現象便不明顯(像國語那樣),歌詞和音樂便不一致,我們便不能用這種方法了。遺憾的是,事實很可能便是這樣。
我曾輕嘗試以四首溫庭筠(有證據證明這傢伙精通音樂,而且那時還沒有僵化的詩詞理論)的【菩薩蠻】去分析四聲,試圖看看他是否在意三個仄聲的區分,發現基本上三聲是混用的,即使是可平可仄的字,三聲也都可能出現。為了和音樂調和,四聲之間的音高不可能有太大的差異。
如果四聲的調值很接近,平仄大可互換,那麼為甚麼【菩薩蠻】首句一定是「+-+|--|」,而不可以是「+|+-||-」?從一方面說,這種現象的確是存在的,同樣取敦煌曲子詞中的四首【菩薩蠻】,可以發現這種現象,例如溫詞中第二句一定是「+-||--|」,「敦煌古往」一詞中它卻是「||----|」。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第五句,敦煌詞中有兩首作「||+-|」,兩首作「---||」,後者和溫詞同。
題外話:敦煌曲子詞
敦煌曲子詞是十分適合研究古詞曲發展的,一是因為它的創作年代早,保留古聲;二是因為它真的是依歌而作,和兩宋人開始依古詞倚聲而填不一樣,例如「枕前發盡」用了五個襯字,沒有樂譜而倚聲填詞是不可能這麼大膽的。三是因為它出土晚(1899年),對後來詞的發展影響不大,是兩個獨音的、可比較的體系。
+-+|+-|,++++--|。|||+-,+-+|-。(敦煌)
+-+|--|,+-||--|。+||--,|--|-。(溫庭筠)
+-+|--|。+-+|--|。+||--。+--|-。(龍榆生)
++++|,+|--|。+||--,+-+|-。(敦煌)
+--||,+|+-|。-||--,+-+|-。(溫庭筠)
+--||。+|--|。+||--,+--|-。(龍榆生)
+-+|--|,+-||--|。+||--,|--|-。(溫庭筠)
+-+|--|。+-+|--|。+||--。+--|-。(龍榆生)
++++|,+|--|。+||--,+-+|-。(敦煌)
+--||,+|+-|。-||--,+-+|-。(溫庭筠)
+--||。+|--|。+||--,+--|-。(龍榆生)
以上列出平仄譜,以供比較。
從另一方面看,這種現象並不多見,說明平仄的調值相差雖然不大,卻絕不是等同的。許多證據都證明這點,例如我們知道柳永等人已經開始嚴辨四聲,周邦彥所創的樂調更是不能不講四聲(方千里等人填詞時全依周詞四聲),而最清楚的莫過於姜夔平聲【滿江紅】的一段序:「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律。如末句云『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可見四聲還是有所分別的。(從一個側面看,北宋詞人知音識律者不少,而【滿江紅】最後一句仍填「平平入」,是否說明南宋語言和北宋不一?)
詞源自燕樂,始自盛唐以前,其時四聲之說已經確立,所以詞的發展不可能不受其影響,這是詞中為甚麼律句為主的原因,但是詞以依樂為主,律句與否只應是次要因素,例如蘇東坡【醉翁操】一詞,連續四個平聲的例子俯拾皆是,拗句遠多於律句,這並無損其入樂,相反,連續的平聲使音韻疏曠,正合原曲「節奏疏宕」。
當然,在無損音律的前提下,能用律句還是最好,一是因為這使詞同樣適合於朗讀,而更深一層的原因是律句本身富變化而又不雜亂。連續的同一個音無論是詩詞還是歌詞都是大忌,這是發音不暢的緣故(參見第十章題外話:詩韻巧體及附錄一:詩病之四聲失調。)。一般來說連續四個平便有問題,而連續兩三個上或去也不行(國語「上上」變調大概是因為這樣吧?),例如元曲中一般規定,「+++」不能全為平或全為仄,而「||」也不能是「去去」或「上上」(元曲中對去特別重視,平上卻可互用)。律句的使用,有助於詞獨立於音樂而成為一種新的文體。
平仄變化構成了詞句本身獨特的音樂美,再加上長短句的錯落變化,韻位的組合,使詞在樂譜失傳後仍保留強烈的音樂性。不同詞調的聲律千變萬化,句式豐富多彩,使詞深愛喜愛,被廣範使用一直至今。
初稿:2004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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